第 17 章 风声乱(四)
    就听得楼剑一声痛哼。


    他一手握着被斩断的残剑,一手捂着脖子,仰面倒在了暄儿的前面,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涓涓涌出,像许多小小的溪流一样,而后飞快地汇聚成河,在他身下淌了大片刺目的颜色。元宝小说


    我们一瞬间看得呆住,梓铮惊了一下,立时一把将初诺搂在怀里,伸手蒙住她的双眼。


    此番变故突如其来,我怔着好半晌,眼前光影掠过,才堪堪回神,举目望去,陆轻炎怀抱一人,墨色身形飞鸟也似,越山而去。


    四下一瞟,早已不见问缘踪影。


    就听得暄儿凄然唤了一声:“西陵意。”


    她身后,那个从来时便默然不语的黑袍女子,漠漠出声:“暄儿,他快断气了,我救不活他的。”


    暄儿矮下身形,一面骈指在楼剑身上疾点,想封住他周身大脉止住血流,听得女子这么说,她惶然抬头:“你也是补天圣手,为什么救不了?”


    那女子看了看自己的手,叹道:“那只是曾经。我后来遇到了大仇人,打不过他,便改修了毒经,与原来功法相悖,此彼抵消之后,我如今跟你一样,只能杀人,不能救人了。”


    其时四下清寂,唯有风声。


    这情境太过悲戚,我的徒弟东方心肠尤为柔软,眼见不得,她踌躇了一会儿,嚅声言道:“安姑娘,我曾在万花谷药圣门下学过少些太素针法,我想帮你,可以吗?”


    暄儿瞟她一眼,目光凉薄:“只是少些,却不精通,又有何用?”


    她的白发梢尖,紫衣袂角,均沾了血痕,可她无知无觉,木然看着楼剑的脸从苍白渐作死灰,看着他的瞳眸自微色变成涣散。


    她念了一声:“来不及了。”


    东方只得缩回身去,红着眼角不发一字。


    大师姐瞧得不忍,踏前两步,轻声唤道:“暄儿……”


    暄儿仿若不闻。


    白子羽更是呆愣无措,迟疑许久,讷讷道:“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安姑娘若是要报仇,在下在此,……任凭处置。”


    暄儿没有理他,只有那个西陵意冷冷一笑,自脚下拾起一块石头,也未施展任何手法,信手一抛,就那么直直地朝着白子羽脑袋砸将上去。


    白道长没有躲闪,任由那石块打中额角,皮破血流。


    西陵意斜眼瞧他,扬声道:“只要你还活在世上,这仇早晚有报!现下暄儿没不想见你,你也不要在这碍眼了。”


    白子羽听得此话,再望暄儿一眼,终于一声长叹,冲众人一一抱拳过后,方才孑然离开。


    这是我第一回真切见识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焰火一样死去,他是我藏剑山庄的弟子,有匪君子,温润如风,他本无过错,只是他护着的那个人,执念太过深刻罢了。


    我又转眼,正撞到将军轻飘飘看来,那一对目光里,尽是无可奈何。


    随后,她下颌勾起,凝望向暄儿:“到了这里,你应该知道不择手段,恣意妄为的后果了吧?”


    暄儿怔忡,不言不语。


    将军微笑:“不肯说话,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要是不知道,我倒可以让你想个透彻。”


    说罢,她骤地抬起重戟,往前一送。


    青陇的利刃一头扎进暄儿的肩膀,又猛然拔出,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倒刺得我左肩剧痛钻心。


    师姐脸色大变。


    西陵意亦满脸怒气,喝道:“公输筠,你在做什么?”


    将军冲她摆摆手:“你别动气。”


    她回头,温声对着暄儿说道:“你现在很疼,我知道,你好好记住感觉就是。既然你我二人早已成了仇人,就不用再念着昔日的情分,我废了你的剑术,你如今在我背后捅刀,是我应得;你现今修了五毒的功法,尽管用它来对付我就是,但别再扯上其他人,很伤朋友和气。”


    暄儿肩头涌血,动也不动,恍若石人。


    将军瞟了她最后一眼,清冷了神色,端坐马上,向东方伸出手去:“秀姑娘,本将军接你回家。”


    她这举动突如其来,一时间,我与大师姐、梓铮三个,甚至是西陵意,几个人俱是吃惊不小。


    东方面露茫然,迷瞪半晌,愣愣递上手。


    我眼睁睁瞧着,将军她就那么持戟策马,背后还载了一个娇弱小美人儿,甚是英姿飒爽地,一骑绝尘,临了还回头来,冲我遥遥一哂,也不知在向我炫耀什么。


    她堂而皇之救走我的徒弟,我非常感激,却也有些气恼,心底滋味混杂。


    惹事的人俱已散去,剩下的我们从先前的剑拔弩张,陡变得各自黯然,气氛更加怪异了。


    初祀师姐默默拿出金疮药,递给西陵意,让她给暄儿敷上。


    许久之后,暄儿抬眼问道:“师姐,我错在哪?”


    师姐看了看死去的楼剑,眼神里郁郁了一阵,开口道:“你想有个明白的解释,我们都明白,可你费尽心机做下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好好想过么?”


    她又瞧我:“潇潇亦是如你一般,冲动好胜,你们以后若是想起从前往事,那时会有多后悔呢?”


    我:“……”


    这都能扯到我身上?


    暄儿听罢沉默,伸手慢慢抚摩她受伤的肩膀,呆了一会儿,突然问我:“叶鸷潇,公输她,好吗?”


    我淡淡回她:“若即若离,薄情寡义,随心所欲。她好在哪?”


    她微微一愣:“或许如你所说……或许我最初便想错了。”


    我心觉这姑娘大抵是入了化境了。


    她不再摸自己那片伤肩,却低头,转而直望死者,发觉他的眼睛兀自睁得滚圆,叹了口气,抬手将那双眼轻轻合上。


    半晌后,她重看向我:“你若再见到她,请告诉她,我跟她的事,还没有完。我就在恶人谷等着她,不然,此事此生,不死不休。”


    我噫然:“她会搭理你吗?”


    暄儿抿唇一笑,将右手的手套轻轻扯下,手臂在我面前一递:“凭这个,她会理我的。”


    那只手白皙修长,若是没有腕间那道暗红虬曲的剑痕,必然是一只好看得让人艳羡的手。


    她续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拿过剑了。往事如烟,但总会留下痕迹,我手上有,她心中亦有。”


    大师姐无奈出声:“暄儿,你就不要再逼苦自己,好不好?”


    暄儿摇头:“师姐,你不会明白,被至亲至近的人一剑毁了半生,那是何种滋味,毕竟你从未经历过。”


    初祀师姐无言。


    那天,我们带着小糯米,准备返还浩气大营之时,已过了晌午,天色忽变得阴晦,云卷云聚,但不见雨下,只是冈风长啸不绝,将暄儿嘴边的喃喃一声“楼剑”,吹得飘摇而逝。


    以往犹不谏,来者何可追……


    我拿起酒坛长饮一口,夜风裹着雪片闷头闯进,手里心里俱是清寒无比,我不由得激灵了一下。


    牵尘知觉,一把抱住我双肩,小丫头此时于我十分关怀:“师父,你是冷了吗?”


    我绷着脸看她:“想听故事就给为师坐好,你勒得我肩膀疼。”


    她乖乖松手。


    “那个楼剑就这么没了?”她又发问道。


    “是。”


    “暄儿和西陵意呢?”


    “带着他的骨灰回恶人谷了。”


    “可是师父,”牵尘看去似乎想不通透,“那个曲钥,既然修的是仙教里救人医病的补天圣手,为何没有赶回来救到楼剑呢?”


    她这话问得甚是道理。


    我斟酌了一番,再与她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已啊。就像那个明教哥哥,明明有一身好武艺,为何到了那时才现身出来救道长姐姐。曲钥姐姐亦是如此啊。”


    她方才似懂非懂。


    接着又十分懊恼道:“师父,你说她和穆姐姐打架像花儿蝶儿似的那么好看,我居然没有见到。师父,你当初怎么没有带上我?”


    我白她一眼:“要是带上你,那师父就很忙了。既要把你两个师姐带回来,又要顾看着你,如果你还不小心跑丢了,为师可没那么多空寻你。”


    她哼了一声,神情格外委屈。


    我苦笑,不知该怎么告诉她,那一双打架打得像花儿蝶儿一样好看的女子,究竟遭遇了何等事情。


    又是何等的,惭然。


    那天之后,我在浩气大营外独自等候,终于等到第二天,等得天全黑了,篝火四起时,才见得穆鲤郁郁而回。


    我见她神情闷闷,倒也不好先说东方之事,只询问她是否打胜了曲钥。


    她起初没有应我,只是径直呆坐在火堆旁。


    约摸等到我被火炽得手心冒汗,她才慢慢开口说她杀了人了。


    但她杀的不是曲钥,而是一个叫霍仙儿的小姑娘。


    她与曲钥一路打,一路追,一路尘埃一路惊艳,不知觉中,竟渐渐辗转到了扶风郡西北处的茂陵。


    听她如此说,我顿时十分佩服,这段路程即便快马加鞭也需得小半天,她们徒步而去,可见好胜心思之坚,打得浑然忘我,且少有疲惫,内息充盈如斯。


    我一面感叹,又听她继续说其实不然,她们到得茂陵附近时,正遇着许多唐军,阵列齐整地守在陵墓门口。


    茂陵是前汉武帝刘彻的皇陵,其东有汉将卫青并着霍去病的墓冢。帝王名将安息之所,其中有偌多举世无双的陪葬事物,战乱之时草莽流寇多矣,不得不守之。


    穆鲤彼时便是如此揣测,然而曲钥摇头直说非也,正是因战乱,前方粮草辎重供之不及,朝廷遂向先辈“借”些钱财而已。


    先辈作古无尽岁月,焉能答允?故而这番“借”法,即为偷盗。


    穆鲤不信,当今圣主何等的贤明,岂会有这种掘先辈坟墓的心思?


    曲钥笑说,圣主早已年老,处事不如盛年,底下的人想做些什么,有时并不用惊动他。


    比如当朝宰相杨国忠大人。


    她这话让穆鲤深觉匪夷所思,往那些唐军端量一番后,就想向为首的将领问个究竟。


    却被曲钥一把拦住。


    曲钥道:“我方才瞟了几眼,领头的那个将军我见过,叫李宓,似乎暗里是宰相心腹。既然有那么多人守在这里,其中必然有一潭浑水。”


    她又似笑非笑看着穆鲤:“你是愿意去趟浑水一番,还是继续与我打,直到分出胜负?”


    穆鲤看不惯她这调笑模样,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曲钥也不生气,跟在她背后,无趣之时,还召引了一群碧蝶伴随身畔,自己玩耍。


    她两个人前后走下茂陵,就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口。


    这处小村叫做守墓村,村中的人大多姓霍,寡言少语,对外来人更是冷淡。两人本欲掩身路过,哪知走到村口时,却遇到了一名胖胖的唐军。


    那个唐军见到她们,先是遥遥观望了一番,沉吟了小会儿,后来便径直上前,拦住他们去路,拱拱手,自报姓李名云袖。


    他说他十分喜欢跟着曲钥的那群蝴蝶,自家丫头亦是爱与虫儿鸟儿玩耍,却不知姑娘有何种神通,居然能让这些小东西追随左右,挥之不去。


    曲钥那时有些得意,就回他说这是五仙教的驭虫之术。


    李云袖恍然明了,徘徊了一会儿,又问曲钥是否能教授他驭虫,他若学成了,等叛军平复,他返家之后,可闲暇时招来几只蝴蝶,与女儿一道逗乐。


    听他这话,似乎是一位好父亲的样子。曲钥有些犹豫,仙教功法,寻常是不能轻易传给外人的。


    穆鲤嗤之以鼻,笑她不过是召引蝴蝶的小技,并非她那些蛇蝎,何况是要去讨好这人女儿,于旁人无虞,为何恁地小气得紧。


    曲钥被她如此讥讽,初时默然,须臾一声叹息,叫那军士附耳过来听取口诀。


    李云袖记性不错,很快就记住了。


    穆鲤又拿出随身的一只短笛赠他,祝他女儿一生喜乐。军士脸上欢欣,连声道大恩不言谢,又给两人躬身揖了两揖,才转身离去。


    两人继续前行,行到中途,曲钥始终放不下心,竟又要转头回往守墓村,去追踪那个李云袖。


    “我浸淫蛊毒多年,鼻嗅感知尤为通透。那个人身上,我闻不到一般好人的味道。”


    穆鲤后来与我叙说时,将曲钥当时的话又重复了一回,言语间有点郁闷。我将她的神情琢磨了一会儿,才问她:“你是不是也跟着去了?”


    她肃颜道:“我自然要去。曲钥其人,有时促狭,总不失谨慎。那人眼里布有血丝,下眼睑微有发青,印堂阴晦,接过短笛时手指还有些发颤。这般发颤自然不是感激,他是个酒鬼,且喝起酒来十分厉害。一个常年酗酒的男人,会有那种专心讨好自家闺女的想法么?”


    我愕然,即便这人是酒鬼,其时突起了大彻大悟的念头,想以后好生陪伴女儿,那也说得过去啊,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她紧接着又说出第二来:“当其地是守墓村,在皇陵以下,往上便见唐军阵仗。他身穿大唐军甲,不在行伍之中,却于山间游荡,而且神情平淡,毫无惊慌之色,想来定不是逃兵。李云袖既不是逃兵,就另有缘故,他要么是乔装的狼牙暗探,要么便是承了上头密令的兵卒。”


    还有其三,武帝陵墓下边的小小守墓村,有点古怪。帝王之陵何等尊贵,其中纵有机关遍布,但历朝本领大的盗墓贼何其多矣,皇陵历经如此多年盛世战乱,仍然鲜见缺损,不觉蹊跷么?守墓村中人尽姓霍,与那位名将同姓,说不定就是霍将军后人。且村名守墓,守墓守墓,若非是天大的秘密,何须在此守它几百年?


    我懵了一阵:“不过就是遇着个路人,你们竟能想到这么多?”


    穆鲤幽幽看我:“非常之境,当用非常心应付。这世上之人何其多矣,乱世之时,更要提防,不然,有朝一日你大祸临头了,还都不知道是因何而起的。”


    我没再作声,可她的话让我有点不快,我不会揣测旁人,更不去算计,只觉着人和人若是都在相互猜忌,这人间就毫无趣味之处了。


    而穆鲤起初言激曲钥授技,还赠出笛子,是存着随手打发的心思,并不愿多染闲事,但听得曲钥说出了三点疑窦,她亦被勾出谨慎,少不得跟着曲钥折返回去。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待她们寻着那李云袖,正见他鬼祟地在山间逡巡了几圈,估摸着四下似乎无人察觉他,才将抱在怀中的一个事物抛出,扔进了守墓村外的小山沟里。


    两个女子看得悚然,穆鲤率先疾奔出去,屈指凝爪,一把扣住李云袖的肩井,清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另一边,曲钥飞身跳进山沟里,查看那事物为何,不一会儿,听她扬声道:“穆姑娘,不要放走那个畜生!”


    她语气里尽是悲愤之意,穆鲤顿时腾起无名怒火,掌中剑也立刻横在了那军士的脖子上。


    李云袖肩膀又痛又麻,动都不敢动,穆鲤便这么架着他,直等曲钥从下面缓缓爬上来。


    之所以缓缓,是因为她手里还抱着一具尸体。


    一具小小的、被割断了喉咙、刚断了气息的,八岁大的女孩儿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