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风声乱(五)
    传闻中说,前汉武帝彻的茂陵,其中陪葬着他那一朝诸多名将激战匈奴,封狼居胥的百卷兵书,得之者,攻城略地如探囊取物,万里江山,顷刻而收;又说,茂陵之中随葬财物俱都倾世罕有,即便随意拿出些许,也能富甲一方,安乐一世。


    流言向来浮夸如此。


    倒是苦了茂陵下面小小的村庄,感霍将军之功,他们世居此地,屡代守墓,一守即是近九百年,何等清苦寂寥。诚然茂陵中有无数财物,惊天之密,时光荏苒,也不过往事一隅而已,若不翻出,后世依然无忧无惧。


    穆鲤和我说这些时,眉眼带煞,话音生寒。


    她与曲钥拷问那个李云袖,他最初缄口,也不敢看女孩儿尸首,曲钥冷冷发笑两声,虫笛奏起,召来一只斑斓巨蝎,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一对大螯更是扯起他的两脚不住撕拉,他被骇得满脸是汗,才慌忙招出了一些话来。


    原来,宰相杨国忠很早之前已知茂陵之密,适逢此次随圣主西行,他向上讨了个筹备军资的由头,支使手下将领李宓围了茂陵,先遣了几个摸金校尉进墓道探路,但皆有去无回,李宓没奈何,又派出李云袖去守墓村里打探,但村中霍家后世对外人尤为警惕,寒暄不了几句,便将他请出了村去。


    李云袖气闷得不行,在村前村后蛰伏了好几日,终于让他得知,村长霍承恩有个小女儿叫霍仙儿,小姑娘正值童性活泼,还十分喜爱蝴蝶。他寻思了许多法子,终于在这一天见着了曲钥,登时计上心来,如此这般,骗到了捕蝶之术,转头就用蝴蝶引诱霍仙儿,拿下了她。


    李宓有了人质,便胆大起来,着人去告诉霍老头,如今安禄山起兵反唐,茂陵里的那些东西,朝廷急需。且他的乖女儿已被扣押,要是不说出如何进到茂陵,小仙儿就性命不保。


    霍承恩一则年老,二来无计,只能顺从。


    若是如他所想那般,唐军入了茂陵,拿到了想拿的,就放了霍仙儿,这桩事倒不必闹出人命来。


    但是小仙儿在李云袖那哭闹不住,他听得恼火至极,更怕这哭声引来霍家的人,便狠下杀心,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穆鲤得知了前因,气得身体发抖,一怒之下提起剑,也要一剑结果了李云袖,可曲钥又拦住了她。


    曲钥道:“此贼合该诛,不必急于一时。穆姑娘这一剑下去倒是快意,但要是交给霍家人,让他们亲手复仇,岂不两全其美?”


    穆鲤只好按捺心火。


    她们挟了李云袖,带着霍仙儿回了守墓村。仙儿的千叶姑姑抚尸恸哭了许久,才让村里的木匠接去尸首安葬。


    至于李云袖,姑姑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但这老妇人却也有她的报仇法子——她将李云袖捆缚起来,在他面前点燃了一种名叫“棺材”的熏香。


    姑姑磨着牙对李云袖冷笑:“我家仙儿都不认得你,你竟连她也不放过!狗奴才,你对那些个狗官俯首贴耳,摇尾乞怜,是不是做梦都想着升官发财?那就好好闻闻这香,它会让你做完这辈子所有的噩梦,然后……你就死了。”


    李云袖闻着那熏香,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绽,口中呵呵,但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其状瞧去痛苦之极。


    穆鲤看得十分解恨,然而从此心怀郁结。


    我见她皱眉沉默,便缓言问道:“并不是你杀的霍仙儿啊,而且恶人既然得惩,你为何还这么烦恼?”


    她仰脸望着夜空轻叹一声,道:“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可当初李云袖前来搭话之时,我竟怕麻烦,没有多想过一丝。便是那么一丝,我如果想到了,就不必成了帮凶,仙儿也不会……那么小的孩子,他竟狠得下心……”


    我听得揪心,好一会儿才道:“那曲钥呢?”


    穆鲤喟然道:“她等李云袖死了之后,跟我说胸口堵得慌,要去杀个人冷静一番。正好我心里也乱得很,也跟她一起,等天黑了摸到李宓的寝帐,我在外面望风,她去里头给李宓下了毒蛊。”


    她说着仔细看了看天色,道:“那个蛊我也叫不上名字,就记得种进人身体后,那个人就剩一天的性命了。现在都到了这个时辰,李宓已经肠穿肚烂死透了吧。至于杨国忠,哼,奸相无道,早已失尽人心,死期不远。”


    我啧了一声:“竟是这种死法。”


    穆鲤冷笑:“曲钥那人,我不太顺眼,可她有些话说得不错。虫蛊之毒,终不及人心可怖险隘,为善为恶,是非曲直,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番话中沧桑无尽,我禁不住心内唏嘘。


    她停了半刻,转口问道:“阡墨呢?”


    我霎时脸热,将军把我徒弟掳走这桩事儿,委实难以启齿。


    见我没有说话,她斜睨过来:“我真不知阡墨当初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认你为师。起初以为她,是好奇你那支《弦锋诀》,那支曲子,你总不肯传她,她也执意叫你师父,我想不明白个中缘故,无法劝她,只能由得她去。在秀坊众姐妹里,她一直黯淡少语,偶尔犯过一些小错后,更是不敢大声说话。此次出坊,她待在你这儿,和那个小糯米玩得投缘,于你面前毫无拘束,我想,那大抵是她最开心的一些日子。”


    她顿了顿:“你既然护不了她,又何必当她师父?”


    我抿唇忍耐许久,才慢慢开口:“诚然,我护不了她。我出身于闺阁,任性难驯,倒因这分任性,我得以拜入山庄,可惜天资不够,剑道习得差强人意,有时连自保都不能。那《弦锋诀》,是我少年意气之作,我如今初尝过江湖之路,更是不能教她了。于她,我该是亦师亦友,友更多于师罢了。”


    说到此处,我心头更是酸涩莫名,这个师父,我确实从未好好当过一次。


    可没料到身后,有人悠然出声:“我一直将师父当朋友,想不到师父亦然。既然如此,也无怨了。”


    我回头一看,东方披着夜色,立在彼处,孑然一身。


    她冲我微微一笑,道:“师父,是公输将军送我回来的,我想拉着她一起过来,可她说浩恶有别,恐生误会,就一个人走了。”


    我愣了愣,没有多想:“她去哪了?”


    东方轻叹一声:“师父,将军她说,东都失陷太久,天策府……她想回去再看一眼它的样子。”


    我惊得呆住,险些被火烧了袖子,穆鲤脸上腾起怒气:“朝廷视听昏聩,不辨忠奸,好好的东都之狼,如今被害成了东都孤狼!”


    东方苦笑不语。


    第二日天明,她便与穆鲤来向我告别,说是该回秀坊了。


    临行之际,糯米抱着东方的腿哭哭啼啼的,不让她走,梓铮拉着哄了半天才肯松手;我心里空落,想不出什么挽留的话,只好问她今后打算。


    彼时东方言笑轻盈,甚为淡然:“那日安之暄姑娘说的话,我还记得,不精通的针法,终无用处,那人在我眼前死去,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或许我本就不该在江湖中打打杀杀,与其难受地看着血流出来,倒不如,好好学一学,怎样复合伤口吧。”


    穆鲤微哂:“我们秀坊也有疗伤的云裳心经啊,你还要去学万花谷的离经易道么?”


    东方点头:“我想补全还没精通的太素九针。”


    我想了想,这样也好。


    她又问我:“师父,你还要留在这么?”


    我寻思一阵,御神师姐一早领了命,率人前往南河村襄助唐军去了,这一助就得好几个月,虫虫和糯米两个小姑娘不能老待在这里,梓铮过几日便要牵回山庄的,白子羽那边,陆轻炎前日将问缘带回之后,据说也在张罗着把她送至纯阳宫养伤。


    混乱之后,就剩下人走茶凉。


    我笑了一笑:“为师自然不会在这一个人凄凄凉凉的。将军救了你,便于我有恩,天策府已经沦陷,回去路上更是凶险,我得去帮她一回。”


    如今想来,我与这个人,实在是牵扯不尽。


    穆鲤沉吟道:“昨夜我在坊里姐妹那得知,小七师叔正召集弟子前往太原城,此地我也待不了多久了。阡墨,我将你托付给盟里的同门,但你自己须万事小心,好不好?”


    东方的眼中掠过茫然,她低下头,抿了一下鬓角,再抬眸时,嫣然笑道:“师姐,你和师父尽管去做该做的事,我会一切都好。”


    那时,她那一眼里的果决和淡然,我记得尤为深刻。


    与她们作别之后,我打点一番,便去找白子羽,他们要回纯阳宫,与将军一个方向,正好同行。


    另一个缘由,我想看看问缘的身体如何,到底要治什么伤。


    再见到问缘,她的脸色一如那时苍白,身体虚得有时都不能自己坐在马上,全由着那陆轻炎扶在怀里,两人共骑一马,轻缓前行。白子羽并未随我们一起,他和我那初祀师姐一样,还要领着同门的弟子抵挡狼牙,只得托了他的静虚师弟楚尘枫带问缘回去。


    回华山的大路被狼牙军阻挡了,我们便抄了小道迂回。


    一时间行程很慢,陆轻炎话本就少,问缘身体不太好,话不能多说,那个楚尘枫大抵是个闷不住的人,于是来找我搭话,还要给我算命。


    然而,他算命不是相面,却是卜卦,且给我卜了一个上坤下坤的纯阴之卦,十分神秘的告诉我道:“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使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我摇头:“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立刻很鄙夷我:“这么简单的卦象都不懂?就是告诉你,勿要以为事小便轻看。你一生质朴,外强内弱,若是不想以后悔恨难过,便从如今起事事三思,处处谨慎,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伤人伤己。”


    我无言以对。


    他又回头看向问缘:“还有你啊妹子,当初你去救人,我拉都拉不住呢。不过现在倒便宜了轻炎这家伙,黏得……啧,我的眼睛还是瞎了的好。”


    问缘冷冷瞟他一眼:“是啊,你瞎了之后,算命骗人的时候就更像个老神棍了。那时候别说你是纯阳静虚门下,不然,传到谢师伯耳朵里,你就不只是眼瞎了哦。”


    楚尘枫哼了一声,脖子一梗:“防患于未然,算命有什么不好?”


    问缘闭眼,都懒得瞧他了:“骗人就不好。”


    陆轻炎冷不丁抬头:“楚兄,去年我奉命寻找琉璃珠,你给我算出它被埋在华山。我在山上挖了半个月,除了挖到雪和石头,什么都没有。”


    楚尘枫:“……轻炎你当自己是哑巴行不行?”


    陆轻炎颔首道:“好。但我并不是真的哑巴。”


    楚尘枫默默一手捂起腰,将那个外邦人瞪了好半天。


    他闷了一会儿之后,又过来找我聊天,说他觉得好玩的事情。可扯来扯去,我并没有听明白任何一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人木着脸看他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笑得嘴僵,但是我的脸却一路硬着都崩得疼了。比起将军,他聊天解闷的本领,可差得远了。


    渡过渭水时,我向着南河村的方向,远远张望了好半天,到底是忍住了没有纵身过去。


    师姐身居战乱前沿,我知道她撑得辛苦,却不能帮她什么,我该去做的,是自己还未了结的事情。


    在驿店落脚之后,我便找楚尘枫说起问缘的伤情,他那一番无人理解的寂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提及问缘,他敛去一路的嬉笑口吻,突然缄默。


    见他如此,我知觉情形不妙,扯着他问道:“她要去养什么伤?是不是那群人除了给她下蛊,还动手打她了?”


    楚尘枫回头瞥我一眼:“她身上没有被人殴打的痕迹。”


    我继续追问道:“养什么伤?”


    他沉吟半天,自觉敷衍不了我,就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再转身向我说道:“那个蛊的作用,你知道么?”


    我点头,暄儿说过,金蟾迷心蛊,封人内力之用。


    他无奈地笑:“问缘七岁入门,苦练十三年的紫霞功,小小一个蛊毒,让她半点都使不上来,她的心气那么高,哪里能忍受这份羞辱?所以中蛊之后,她做了件,糊涂事。”


    我一呆:“什么事?”


    楚尘枫定定瞧我:“她强行运转内息,要把蛊虫逼出去,但蛊毒深重,使内息反噬,将她奇经八脉,俱都震损,她那十三年的功法,一夜之间,全部散尽。你见她如今这般虚弱模样,并不全是蛊毒的缘故。要养的伤,也是经络之伤。”


    全部……散尽……


    那一身白衣出尘,剑驰如风的清冷姑娘,遭受反噬时,当是何种难忍疼痛,功力散去,又是何等折磨心冷。


    彼时,我心沉眼热,苦于无酒,不能掩去。


    楚尘枫又道:“轻炎将她带回来后,子羽师兄与我耗了两日两夜,逼不出她身体里的蛊,等回了华山,师尊他老人家道法高超,或许有解救之术。”


    我怔怔问他:“她为何那么傻,就不能,不能等我们吗?”


    楚尘枫望天,暮色如水,残阳烈火。


    他道:“问缘小时候就很犟,常去论剑台练剑,那地方很清静,但离纯阳主观太远,往往到了天黑她才赶回来。子羽师兄看一个小姑娘老走夜路,万一遇到麻烦就很不好,便叫我去接她,可我每次都接不到她,她一直都是独自走路,不肯累及旁人。”


    那一晚,我后悔至极,竟不曾问过暄儿如何解蛊,其时间,当真是千头万绪,辗转反侧,我想得头都疼了。


    挨到天亮,我终于做出决心,不想再与他们同行。


    对于我突然变了主意,问缘她很惊讶,还有点气恼,可我不能与她坦白,不然,我便走不脱了。


    我只能悄然独行。


    却没料到被陆轻炎尾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