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风声乱(三)
    七秀女儿自来快意爽直,穆鲤这一番言语亦是掷地有声,震得众人立时神情尽变。


    御神师姐一把扯住她道:“穆姑娘息怒,暄儿她只是胡闹,不要较真,更不用放在心上的。”


    可是暄儿却在那厢里出声叫道:“师姐,我只想给你出口恶气,绝非胡闹啊!”


    穆鲤气得眼中直欲喷出火来,挣开师姐,怒道:“你也听到了,她就是要与我们作对,再不出手,我七秀坊弟子可就不被人放在眼里了!”


    说完提剑踏前三步,向暄儿抱拳:“请赐教。”


    暄儿望了她两眼,笑道:“毒经中那些千丝百足的虫蛊之力,姑娘若是直面相迎,只怕要毁了这般花容月貌啊。”


    穆鲤气极反笑:“那你想怎样?”


    暄儿含笑不语,笑得七秀姑娘莫名其妙。


    紧着她左手边,一个白衣婀娜的女子袅袅一叹,漠然出声:“若不嫌弃,我来迎战穆姑娘,如何?”


    穆鲤冷哼一声:“你又是谁?”


    那女子将手里一枝虫笛转了几转,握入掌心,冲她微一颔首:“玉蟾使门下曲钥,请教姑娘高明。”


    梓铮忽然在我身边抚额轻吟,看去似乎有些头疼,我忙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她摆摆手,叹了口气,悄声说道:“如果穆姑娘应战了,那可不太好咯。”


    我瞟一眼穆鲤,她向来十分有胆气,必然不会退缩。


    “怎么说?”


    “那个曲钥,是暄儿在五毒的一个师姐,人嘛,倒也不坏,但若与之一战的话……”


    梓铮抬头瞧瞧将近正午的天色:“就是打到明早,也分不出胜负啊。”


    “为何?”


    她满脸悲悯看我:“曲钥,修的是补天圣手。”


    我还是不解:“那又怎么了?”


    梓铮就近找块石头坐下,从腰间摸出她平时的果脯袋子,苦笑道:“你观战一番就晓得啦。”


    她说着掏出几片果脯,塞进初诺嘴里,小姑娘很是喜欢吃,还不忘含糊不清着道谢:“梓铮姐姐对我最好了。”


    我:“……”


    这姑娘已然嚼起吃食,准备看戏了!


    那边,穆鲤仿佛也知道这补天圣手,沉吟片刻,才道:“我只与安姑娘有点恩怨,并不想和你打。”


    闻言,曲钥浅浅一哂,虫笛凑到嘴边,轻轻吹奏了一个不刺耳,但听起来颇为难受的奇音,周围人的脸色再番一变。


    我识得这笛音,它是五毒教中招引毒兽的“天蛛引”。


    正兀自感觉悚然,过不一会儿,但听得一些窸窣声音,方丈外有一块紫红怪影飞快窜来,待到了近处,竟是一只半人多高,其状狰狞的大蜘蛛。


    在苗疆那一个月,我也常见苗家姑娘以笛声呼唤虫蛇,无论治病还是御敌,那些东西多是驯服收敛的模样,而其中又牵连着五毒教的功法秘辛,故而我只能远观,不便近探。


    我如今终于得见。


    那蜘蛛在曲钥身周转得几圈,蓦然张爪嘶声怪叫,一蓬白色事物立时飞洒出去,径直罩住穆鲤。


    再注目而观,却是长长一把白晃晃的纤纤蛛丝,堪堪缠上了她的双腿,且锁缠得甚紧,她一时竟难摆脱。


    就听得曲钥在那微微的笑:“穆姑娘,你要是不和我打,那就得跟我的小宝贝玩耍一会儿咯。”


    小宝贝……


    我尚且一身寒栗,穆鲤气得脸都红了:“混账!”


    她拧剑切断了腿上的束缚,再一扬手,掌中双剑迎风叱唱,一股劲意盎然而出,带起一路烟尘。


    “剑影留痕!”


    剑气径直将大蜘蛛生生推到了方丈之外,那东西在彼处八脚朝天,嘶嘶怪吼,一时间竟是挣不起来了。


    穆鲤执剑俏立,面上一派寒霜:“只因曲云师伯的缘故,我本不想和五毒门下相争,你既然挑衅在先,就怪不得我了。”


    曲钥欣然:“求之不得。”


    虫笛又奏,这回却是“玉蟾引”,但见一只赤皮的怪样蟾蜍,个头比方才那只八脚的东西小不了多少,跟着笛声蹦蹦跳跳的奔将过来,大嘴一张,兜头兜脑地冲着我们喷了一口恶臭难闻的气息。


    梓铮捂着鼻子啐了一声:“这畜生居然是用嘴巴放屁的么?”


    但那蟾蜍也只来得及喷得这一口,便教大师姐拔剑一斩,分作了两段,那般快准狠,看得我脖子后面一阵阵凉意。


    曲钥又退得几步,笛声重起,已换了“碧蝶引”,引出一群碧色蝴蝶,却只是飞舞徘徊,随其左右,她再退得几步,向穆鲤招手笑道:“穆姑娘,你倒是追我啊。”


    穆鲤其时的形容已经难用“怒发冲冠”来表,她默默将双剑一分,清喝一声:“满堂势!”


    而后,又是一道剑气激射,直指曲钥:“剑破虚空!”


    白子羽一面抚掌赞叹,眼瞧着曲钥趔趄了数步,却又有意将穆鲤引开,同我们分离,后退之势丝毫不减,忙提醒穆鲤:“穆姑娘快上前阻她,莫让她越跑越远!”


    穆鲤哼了一声:“无需你吩咐。”


    话音落地,她身形翩跹,跃上一步,双剑铮铮,我眼里只见得光影缤纷,剑意凌厉,笼罩于方丈之间,宛如天花飘洒。元宝小说


    “剑主天地!”


    暄儿冷笑一声:“这小小伎俩,拦得住我师姐吗?”


    我听着不对,放眼望去,就瞧见起初行止有些滞缓的曲钥,素手抬起,清清朗朗地,弹了一个响指。


    顿时哗然,她身周的碧蝶纷纷坠地,似乎一下子死绝了,而其人,也步履轻盈,纵身腾挪之际,仍不忘翩然转首回望而来,嘲笑一般盯着穆鲤。


    “蛊虫献祭。”


    初祀师姐长叹了一声:“五毒的功法精妙如此,想要败她,谈何容易?”


    穆鲤瞥她一眼:“藏剑山庄,只会长他人志气么?”


    其时,彼处一线悠扬虫笛之声,并不动听,且挑衅之意显而易见,听到的人只觉得牙根发痒。


    师姐叹惋:“我可耗不过她。”


    穆鲤呵呵冷笑,道:“中原武学,岂能输给这些蛮夷番邦?眼下挑战也好,诡计也罢,我便去与这人分个高下。”


    她之后又深深看我一眼:“师妹就交给你了,莫叫我失望。”


    我颔首,目送她运起“蝶弄足”步,身形飞也似窜将出去,径直追上了曲钥。


    帝骖龙翔!剑气长江!玳弦急曲!


    萧条官道之上,我们远远瞧着那个粉红身影如同一只孤独起舞、芳菲自赏的飞鸟,以双剑为羽,与曲钥周旋,剑走轻灵,其势飘渺,其意傲然,其气炽盛,似蔽月之轻云,时常将之纠缠得左支右绌。


    可惜,也只是时常,曲钥虽然被缠的死死,但在间隙之中,一旦寻得摆脱,虫笛一响,或双蛇,或巨蝎,或毒蜈,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从哪里召出的那些古怪东西,便闪将出来,阻挠穆鲤剑势。她的功法修的似乎是防守之道,得此喘息时机,也未向穆鲤出过杀招,只仅仅自顾自整修精气而已。


    七秀武学以剑入舞,致胜之力,玄机之处皆在她那些看似曼妙的剑式之中,变幻多端且赏心悦目,全然不似其他派系武学,动辄打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曲钥偏重守拙,也无那种大开大阖的招式,虫笛引动,与兽同舞,一时间这一攻一守,打得飞花如雨,蝶影翩跹。


    这是我此生所见最好看的一场决战,然而,她们转过几个山坡之后,越打越远了。


    暄儿莞尔:“穆姑娘她很卖力啊,可是在‘圣手织天’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轻风送来那厢里一声气急的斥喝:“妖女!”


    随后是曲钥轻轻一笑,其音格外娇娆。


    我听得匪夷所思。


    身旁白衣袖微微鼓动,却是白子羽站出来,亦然握剑在手,冲暄儿抱拳道:“子羽才疏学浅,难登大雅。但姑娘既要如此才能放人,那只好得罪了。”


    暄儿微笑:“好啊,楼剑,该你了。”


    白子羽皱起眉:“姑娘不亲自来么?”


    楼剑反手拔出背后轻剑,笑道:“男人自然要和男人打,你堂堂七尺的汉子,只想跟姑娘家打架,羞不羞啊?”


    说罢一式平湖,已然欺身而来,白子羽叹一声得罪,挺剑迎战。


    他的出手还真的很才疏学浅,并不漂亮。


    与曲钥一样,他起初亦是固守,所修的太虚剑意在他手里毫无出彩之势,不过闪躲有度,即便以攻为守,使得也只有三环套月与无我无剑两式,偶尔翻身跳跃,其间倒可见得身法灵活得很。


    “他要让楼剑轻敌啊。”


    大师姐在我耳边喃喃一句,顺道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蓦地惊疑了一下,我们之中,不知不觉,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那个跟在白子羽身后,一直默默不言的陆轻炎呢?


    初诺忽然扯起我和她的袖子,有些害怕的喊了一声:“师父,姐姐,地下有大虫子在拱我的脚!”


    我低头瞧了一眼,倒没见到什么虫子,只是地上泥块石头一跳一跳的在抖动而已。


    然而我也开始害怕了,我感觉得到,地底下,在我们还在眼花缭乱的观战时,有一股古怪的事物,突然开始游走了。


    它在我们周身绕来绕去,我们所站之处的地皮,因它的力道震颤不已,有些甚至已经裂开,能看到它的痕迹,蜿蜒展转,最后延向白子羽。


    就听得暄儿大叫了一声楼剑小心。


    楼剑其时正凌空而起,一招醉月转瞬就要压到白子羽的面门。骤然间他脚下土皮砰然炸裂,一道黑影猛地冒出,扣住了他的脚踝,楼剑来不及收势,被那黑影一把抓下。


    然后,光芒耀目,一对秋水一样的弯刀交叠,抵在他的咽喉处。那个黑影吐气出声:“一个换一个,你换不换?”


    那个声音听着甚是生硬,好像并不习惯于说话,或者,不习惯于说汉话。


    初祀师姐的话音里一寒:“这人,居然是明教弟子。”


    陆轻炎。


    其人样貌非同等闲,衣着古怪,言行寡淡,若不留心,总容易教人忘却他的所在。


    彼时,暄儿一贯含笑的脸上隐隐生起几分怒意。


    白子羽适时收剑,含笑望望陆轻炎,后者依然不语,只有手里的弯刀泛着渗人清光。


    而后,白道长向初祀师姐坦然道:“在下心里知道,安姑娘不会轻易放人,故而叫上陆兄,由我引人出战,陆兄伺机而动。这便是在下方才所说的计谋了。”


    师姐淡然一笑,不置一词。


    梓铮与我耳语:“看楼剑的脸都变了。那双刀似乎锋利得很,架在脖子上必定难受。他一向自负,这一次,可是栽得不轻啊。”


    我甚为赞同,举眼瞧去,楼剑被制住要害,英俊脸上一片青白,却又出声嘲笑道:“白兄的扮相不错,我险些真以为,你的武功不过如此了。”


    白子羽摇摇头:“在下的确只有如此,承蒙楼剑兄弟手下留情,才没输得难看。”


    楼剑呵呵笑而不语。


    倒是暄儿,镇静之后,泠然开口:“明里暗里都有算计,白道长,你是在场诸位之中最聪明的人了。”


    白子羽回道:“在下并不聪明,没有算到,安姑娘竟不会亲自出手。”


    暄儿哼了一声:“我为何要与你打?傻傻的给你抓么?”


    白子羽默然须臾,莞尔:“由此可见,安姑娘,你比在下更聪明。”


    这话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总觉着有别样的意味。


    一时便沉寂得十分诡异。


    楼剑也是愣愣了许久,忽然神情一黯,叹道:“我居然想不到。阿暄,你竟是……”


    暄儿瞥他一眼:“我没有,楼剑,你不要信他。”


    她转头望向白子羽,静静片刻,笑意森森:“原来纯阳宫的人,聪明的,会凭着巧舌如簧,挑拨离间,左右人心。”


    说着,她蓦地伸手抓住问缘肩膀,继续道:“而愚蠢的,就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还不知反省,冥顽不灵。”


    问缘被她捏得眉头皱紧,闷哼出声。


    我看着咬牙,忍得嘴里发苦:“她已经没有抵抗之力,你何苦还要折磨她?”


    暄儿抬眼朝我一瞥,冷笑不语。


    山风将陆轻炎的兜帽拂下,异瞳里,光色寒峭如月。


    他重复了一声:“换不换?”


    这三字吐出来,其中杀意如霜雪般顷刻而起,听得人心头不觉间覆上一团冰冷。白子羽望了望问缘,皱起眉头:“陆兄,莫要动气!”


    陆轻炎的目光滞了一滞,终了黯淡,侧首询问楼剑:“你想活么?”


    楼剑呆了呆:“什么?”


    陆轻炎将下巴扬起,指点向暄儿,淡淡道:“你想活,就让这个女人,放了她的俘虏。”


    “刀子割着皮肉会很疼,你最好,听我的话。”


    他说完后,楼剑的脸白得越发难看。


    暄儿自然也一字不漏听得清楚,她撩起垂在胸前的一缕白发,于指间捻摩,眼神清凉,猜不出心想:“你威胁我?”


    口气里,竟有三分轻蔑之意。


    楼剑望她叫道:“阿暄,你救我!”


    陆轻炎幽幽抬眼:“换不换?”


    暄儿听得这话,眼波流转,滑过我们这群人,最后定定瞧向将军,可是将军垂着脸,并没有看她。


    她神情恍惚一瞬,一瞥楼剑,慢慢后退几步:“好吧,我放。”


    白子羽眼瞧着她与问缘隔开了距离,面上欢喜不禁,忙转脸对陆轻炎说道:“陆兄,她放人了,你把兵器拿开吧。”


    陆轻炎神情未动,手中双刀缓缓收回。


    楼剑摸着脖子半天,松了一口气,转身便要走。


    却不想,肩膀又被陆轻炎伸掌扣住。


    “我还有话,问你。”


    楼剑只得回头看他,然而后者凝眉沉默,似乎是在寻思一些难解的事物,好半天不见言语。


    我瞧着困惑,悄然问御神师姐:“这个人想问什么啊,问缘既然放了,该速速接她才是,以免节外生枝啊。”


    师姐看我一眼:“你急什么?暄儿此番必定放人,虽然不见得是真心,可她要是执意不放,楼剑便有性命之忧,那以后她的那些朋友还怎么敢和她走在一起?”


    我恍然,人心如此。


    呆了许久,陆轻炎终于张口问道:“那个女人的那个蛊,它发作起来,身体里面难不难受?”


    楼剑迟疑了一会儿,沉吟着道:“在下的身体没遭遇过蛊,但有时看墨姑娘紧咬牙关冒着冷汗的模样,估摸滋味也是不好过的,毕竟蛊也是一条虫……”


    陆轻炎没等他说完,蓦然转身,双刀径直切向暄儿面门。


    他这一转变快极,仿佛只是眨眼间,旁人原本阻挡不及,就要眼瞧着暄儿被斩中,头颅被破开。


    刹那一剑寒芒飞逝如电,一道青影疾奔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