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好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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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才扬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刚刚发生了什么来着?


    面前这个可怜柔弱的男孩子,明明上一秒撕掉嘴边胶布时候眼神还那么温软无助,如同幼兽一般的脆弱和彷徨;也就下一秒,在沉香刚刚将他嘴上的胶布揭掉,关心的话含在嘴里还没说完,迎接她的是一大口唾沫。


    一大口唾沫!


    那一刻是五感放大十倍的极致体验。


    两人离得极近,男孩飞出来的口沫直接喷到了沉香的脸颊、眼角、鼻尖,沉香甚至觉得可能还有些唾沫直接飞进了自己半张着的嘴里……


    狭小.逼仄的环境中男孩被捆缚住,衣物不整发丝凌乱。沉香受击后第一时间想,这人不会好几天都没刷过牙吧!!!


    她感觉自己有些自闭了。


    这和雨水掉落在皮肤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雨水乃自然之物,落或擦之或任其流之皆为一种意趣;而飞沫极细极小,甚至感觉不到什么力度,但你偏偏知道它们的存在,如同细蚊弱蝇覆于皮肤,若动若静,打则粘黏于脸手,不打则吸附寄生于此,让人忽略也不是,擦拭也不是。


    沉香深吸一口气,果然,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她假作淡定地先将刚刚取下来的胶布重新盖回男孩的嘴上,捏一捏、拍一拍,务必确认这次揭开胶布没有让布条丧失黏性,这样一张嘴,难怪要封住,这不仅得封住还要还要粘的严严实实,牢牢固固才行!


    男孩很乖顺,并没有过度挣扎的反应,他眼眸低垂,叫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但这会沉香也不打算管他了,贴好胶布后,沉香转头:“不好意思刚刚是我多心了,我帮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沉香指了指男人在自己后脑勺竖起的木棒。


    “呃、呃,我是来给女侠递用来撬动车轮的木棒。”在白婆眼神抽搐式的示意下,男人机敏反应。


    幸好,他看那小杂种什么也没说还是一副得罪人的臭脾气,及时地将棒子拿低了一些,不然这会还真说不清楚。


    沉香没有起疑,她接过棒子,想了想还是说道:“虽然这小孩是你们买来的,但也该对人家好一点,嘴封上就行了,手脚也稍微松松绑吧,马车里空气不好,至少散散气。”


    白婆讪笑:“那是当然,我们急着赶路刚刚也没太在意里面,我们买来回头也是要卖出去的,犯不着为难一个孩子。这年头谁都不容易,肯定范围之内给他挑一个好人家。”


    “只是您也看到了,这个是个脾气烈的主,我们赶路不方便照料,怕他惹事才先绑住了。”


    沉香点点头。


    她绕到马车后面,用木棒抵住陷入泥浆中的车轴,一顶一翘,马车便出了轮,四轴皆到平坦的地面上。


    “好了,你们上路吧。”


    “好咧!”白婆迅速坐上马车,那男人也猴急地踩上去。


    “等等。”沉香喊道。


    “驾!”白婆没有理会,一马鞭过去,老马短促地喷了一口气,四脚蹬地,


    马车呆在原地,纹丝不动。


    白婆僵硬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后面的沉香直接单手扯住了车底座。


    “女侠……还有什么事情吗?”白婆欲哭无泪,不知道这神叨叨的女娃又在想哪一出。


    “你的木棒还在我这里。”沉香嘴角抽了抽,她也没想到这群人这么心急。


    “哈哈,不用了。”白婆笑得尴尬,她实在不想再停下来途生是非,又为了避免自己拒绝的太过尴尬,白婆继续补充道:“女侠好臂力,竟然单手可以拖住马车,木棒配豪杰,这棒子该赠与女侠才是。”


    沉香:“……”这棒子路边不是随便捡?是她不懂,这有什么值得送的地方吗?


    沉香也没打算再为难这两人,她点点头,松开手。


    白婆舒口气,又一鞭子打在马背上:“驾!快走!”


    “等等!”


    马车果然还是没动。


    白婆:“……”她机械地又转回头,“姑娘人美心善,求求了,别为难老婆子。”


    沉香眼神认真,“我是想说,马虽然是牲口但也要认真爱惜。它淋着大雨疲惫拖着你们走了老远路,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刚刚着急了。我拍它、拍它,以后绝对不打!”白婆语速飞快,坚决保证。


    沉香点点头,这下就没问题了。正准备松手让二人上路,马车里又突然剧烈震动了两声。


    在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档口,被捆成毛毛虫的男孩靠着侧面撞击将自己的身体以大角度倾斜出马车,


    咕咕噜噜,滚到车座,再狠狠外斜,然后”砰“的一声,弓起的后背砸落到地面上,溅起一滩水花,染了一身污泥。


    他努力支起身子,即使这会连抬头都很费力,也依然执着地将目光投向沉香的眼睛。


    懊悔、茫然,以及一丝恳切。


    一切的动作就好像他竭尽全力只为了有机会将自己再一次送到沉香的面前。


    沉香看着那男孩如黑夜萤火一般的眼睛,一时间也没有出声说话。


    谢瑾言失望地垂下头,雨水顺着他的发丝一滴一滴滑落到地上,像一个个跳动的讥笑声。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好像周围一片都是黯淡无光的。


    男人和白婆的反应,以及他们说的话,已经让谢瑾言反应过来:他失算了,面前这个女孩不是简单的存在,至少是会令白婆畏惧的存在。


    无论是白婆对其的称呼:“女侠”;还是后面白婆露怯的夸赞:“女侠好臂力,竟然单手可以拖住马车”,都让谢瑾言发现以及确定,那个女孩其实是个有能力救自己的人。


    只是他错过了。


    他用自己最恶劣的态度对待了救命恩人,又怎么能一厢情愿自私地以为别人还会帮助自己第二次。


    即使明知没有希望,他也还是忍不住再试第二次,纵然这一次,他摔得体无完肤,喝尽了泥水苦涩,但都是他该受的。


    “哎呀,刚才帘子忘记放下去,这小子又没坐好,这马车一动人就不小心掉下去了。看把我糊涂的。”白婆夸张地惊呼,然后手脚并用地下了马车,提着捆缚住男孩的绳子就想将人往马车里送,一眼也不敢去看沉香的反应。


    “等等。”第三次,沉香又说了这两个字。


    白婆动作一僵,她挎着批丧脸回头:“祖宗,您还有什么事情啊!”这次没在叫女侠,直接辈分升级了。


    “嗯……这孩子卖给我,多少钱?”沉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其实沉香多少可以理解这个孩子凶厉地朝自己吐口水的行为。


    他年幼被父母弃卖,失去了温暖和信任的他如同被抛弃的小刺猬竖起一根根倒刺对待外界的每一个人,自己说到底只是一个路人,贸然去触碰他的伤疤,没被用牙齿咬就算好的了。


    但沉香也不是个随便释放善意的傻主,被吐了口水还要舔着一张脸去救人。如果没有这一出,这件事沉香决计不会再管。


    但是现在,沉香感觉着男孩旦旦的目光,他好像知道自己错了。


    眼神里柔软而澄澈的琥珀色,是在道歉,在请求。


    那沉香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多问一下的,毕竟这小男孩长得挺好看,买回家愿意的话当个童养夫也不错,省的以后自家老娘成天给自己催婚。


    沉香摸摸下巴,看他柔顺的黑发软塌塌耷拉在脸颊上,眉浓眼俊,五官秀美,瘫在水地上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娇娇弱弱的气质。


    走过去,将自己撑着的伞借给了他一半,扶着他慢慢坐起身子。


    脾气虽然烈了一些,和外貌严重不符疑似诈骗,但回去养一养趁年轻把性子掰回来便可。


    “这……”白婆很是为难,但见沉香执意要问价格,只得竖起一根手指来。


    “一两银子?”自然不可能是这个数,但白婆不说清楚,沉香自然往低了去猜。


    白婆竖起的手指抖了抖,“怎么可能!一两银子连我这一路的路费都没有,买支花还差不多。”


    “十两?”沉香颠了颠自己的荷包,心里有些遗憾,才赚到手的银子如到嘴的鸭子,感觉马上就要飞了。


    “十两?十两!!”白婆的声音有些神经兮兮,那是一种惊讶无语到极致又难以吐槽的奇怪状态,她叹口气,“我就实话和姑娘说了吧。这小子是要卖给竹苑那边的新人,价格和那边已经谈好了,一千两。”


    “一千两!”这次轮到沉香惊讶了,她同情地看向地上这个小倒霉蛋,戳了戳他湿漉漉的脸颊,低声自语:“这谁买得起啊。”


    “姑娘帮了我们推车,我们也不开价,如果价格和这一千两持平,老朽咬咬牙就作废和那边的口头约定,把人卖给你了。一千两不算贵,要是人进了竹苑,看一次不得十几白两银子地往外掏,估摸着要想把人赎出来,钱得不低于这个数。”


    白婆又比了五根指头。


    沉香这次自然不可能以为这是五两或五十两银子。


    她觉得把自己卖了都不一定值这个价,这小子可真太值钱了。


    “唔——唔唔”身边男孩又开始扭动,嘴上发出呜呜噎噎的声音来,他想说话。


    谢瑾言当然不是想求沉香买下自己,他是被拐卖过来的,那白婆虽然强行逼迫他划了卖身契,但这会一定还没有准备好伪造的转卖文契。,但要是时间拖久了,那些人敢把自己发卖到这里,手续自然也补的齐,那就不好办了。


    只要能送官,


    只要能对峙,


    不,只要能开口,只要能开口,就好了。


    沉香看男孩一个劲用湿漉漉的眼睛瞅着自己,恳求之意更甚。她无奈地叹口气,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头,“哎,求我也没用,你是我买不起的价格。”


    谢瑾言痛苦地闭了一下眼:我要的是你买我吗?求求了,能不能帮我撕一下嘴上的胶布,就一下,我只想开口说句话!


    沉香看这小不点实在难受:“是不是淋雨冻到了?”她把人单手抱起来,靠着自己肩膀送上马车,“你们到了以后记得给他换上干净衣服,最好有毯子、姜汤。”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白婆看人终于又上了车,心里长松一口气。


    谢瑾言听言,又开始更用力地挣扎,“呜呜呜呜呜——”


    沉香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水,靠近他的耳朵:“别担心,你先进竹苑好好休息,等我去看你。”


    她朝男孩眨眨眼。


    人她还是想救的,但自己样貌在那婆子和男人面前暴露,总不好明着抢。先等人转手卖给竹苑,她再偷偷过去将人偷出来。


    反正买是肯定买不起了,这辈子她能不能赚到一千两都还不好说。但偷鸡摸狗的事情,沉香以前调皮捣蛋的时候也没少做。


    这样一看竹苑好像损失最大,嗯,等自己以后有钱了悄咪咪地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谢瑾言愤怒地甩开沉香伸过来的手,眼睛瞪着她:我要的是你来看我吗?我只求能说句话!!!


    “哎。”沉香悻悻收了手,“果然还是个性情反复的小孩。”刚刚还柔弱到让人怜惜,上了车又开始凶巴巴了。


    谢瑾言只觉得,他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有今天这么难受了……


    ——


    马车的帘子被一把放下,溅起的水珠飞到谢瑾言的脸颊上,周围恢复了一片黑暗。他感觉身下马车在缓慢前进着,外头果然没有了一下一下的挥鞭声,他听见白婆在拍着马屁股,催促着前进,她与男人议论,


    “今天可真是晦气,那女娃到底是什么人啊?扬州以前没这号吧?“


    “不知道啊……白婆,你刚刚是真打算把人卖给她吗?”


    “怎么可能!”白婆笑,“这小子背景估计不简单,不是他们给的太多我都不一定敢接这生意,那人专门交代会盯着,一定要把人卖去青楼妓院才行。啧啧,多大仇多大怨啊。不过,我们只负责卖,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用管,结完这单估计得先避避风头才行。”


    一阵动作,白婆淌着水踩进马车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捆缚的谢瑾言,


    “我倒是忘记了,今天动静够你小子折腾啊?找了这么多麻烦,皮痒了不是?”白婆眼神阴狠,再不见在沉香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她揪起谢瑾言的领口,反手就是两个耳光。


    谢瑾言一声不吭,脸颊火辣辣的,高高肿起,似乎还破了皮,嘴角有一丝淡淡的腥甜被他默默咽了下去。


    “哼,这会怎么不吭声了?我瞧你刚刚叫的挺欢啊?”白婆看不顺眼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抬手给了两巴掌,把人头打地偏在一旁,狠狠给肚子踹上一脚,谢瑾言滚到马车最里面,和车壁突得撞了一下,脊骨仿佛在错位摩擦,他停了下来。


    白婆手上动作却没有停,手上已经不在打马的鞭子狠厉地一下下朝谢瑾言抽去,还间歇着踢踹抽打,除了一张白皙的小脸,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招呼了个遍。


    “没了那趁手的棍子,真以为我不好收拾你了?”白婆狞笑道。


    沉香不知道,白婆送自己那棍子,原本就是放在车上用来招呼谢瑾言用的。


    现在没了棍子,白婆手上还有拳头、脚、以及鞭子,


    “呵呵,阿大,回头给我再找一根趁手的棍子来。”


    “好。”车外男人应道,两人的对话如同是在问今天要不要吃饭一样简单。


    身体因为抽痛而不自觉地发着抖,到处都疼得厉害,意识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模模糊糊又想起刚才那个很特别的小姑娘。


    明明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却拥有着可以保护自己和别人的力量。


    真厉害,真好。


    她很温柔地将自己扶到马车上,傻乎乎把自己放回这个恶心又丑陋的牢笼,他是愤怒的。


    不是愤怒她没能理解自己最后的意思,


    也不是愤怒最开始有机会说话时候没有向她求助,


    他只是自己的无能,他没有能力像她一样如同行走在人间的正义,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他还是遗憾的,因为可能只此一面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肯定不知道,竹苑该是什么地方吧。她穿着齐整、教养优良,她家里人肯定不会允许她去那种地方。


    其实竹苑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很快他该就见识到了。


    谢瑾言没有求饶,甚至也没有抵抗,他闭上了眼睛,死死地咬住牙关,压下想要呜咽的痛呼声。


    如果真的要被卖到那种地方,现在死了也好。


    对了,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吧。


    谢瑾言用已经快要转不动的脑子缓慢思考着,如果……真的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他想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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