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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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雨天,最动荡的是人心。


    往往你想藏住些什么,就会被发现些什么。


    连绵不绝的雨似乎又大了些,沉香面无表情看那婆子慌张惶惑地从腰包里掏钱,鼓鼓囊囊的腰侧光银锭沉香就看见了好几个。


    在雨水的冲刷下,银面更加光滑反射着寒冷的光泽。


    但这人在害怕,很明显的,瑟瑟发抖的,她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妄想借财消灾之人,身后的需要掩盖的窟窿洞还不知到要多大。


    沉香低头,点了点脚尖,本就不平稳的马车又晃了几下。本就陷入淤泥的后车车轮又开始向下陷,带有弧度的马车顶向后倾斜,沉香站的很稳,自幼蹲马步的基本功让她不至于在小小的车顶就失去平衡。


    只是,


    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马车里面,咕噜咕噜地滚了过去,从前向后的,不完全自然的。


    什么东西?


    沉香微微蹙起眉头,抬头看那婆子的反应,她更慌乱了手上掏钱的速度也更加迅速,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银锭被她摊在手中,“一两银子,给、给你。”


    “我换主意了,要加钱。十两银子,我帮你把马车抬起来。”沉香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左手敲了敲车顶,车顶下虽是空的却木材结实于雨中没发出多少声音。


    她不知道这马车里的东西是不是这婆子想隐瞒的,此举只在试探。


    跳上马车车顶是意外之举。


    因那婆子惹自己不快,沉香便想着买卖不成,仁义不在,准备再在车顶踩一踩,把这陷入泥泞中的马车给踩实在了,之后来上三个人都别想搬动。


    倒是没想到,自己此举比先前一鞭子挥在那婆子脸侧还让她害怕。


    “快下来快下来,女侠你踩在上面……车顶万一塌了可怎么好?”那婆子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一咬牙:“十两就十两,我现在就给你。”


    后面的男人小声唤了一声:“白婆,这……有些多了吧。”


    “闭嘴!你懂什么?”白婆凶了一句,又低头换银子,将那指甲盖大小的银锭换了个方糖大小的,又往上递。她的头发、衣襟都湿透了,雨水打在她的略显厚实的手掌上,顺着指缝滑落到掌心,在银锭两侧划出一个浅浅的分流,沉香看见她的手在抖。


    这么怕自己?


    一男一女,面前两人明显以这个叫白婆的为主导人。


    对于十两银子的买卖都毫不犹豫答应,沉香甚至觉得自己不帮忙搬马车,这会纯打劫找这婆子要十两银子,她也是会给的。


    那就是马车里有比十两银子更贵、更重要的东西。


    沉香从车顶跃下,张开的油纸伞带起一道四散开的风,被吹开的衣裙缓缓落下,如同含羞的花苞绽放又合拢,沉香很满意自己的动作,嗯,仙极了,翩然若仙的气质拿捏的死死的。


    一抬头,面前两人还是惊恐地看着自己,如见鬼神罗刹。


    “咳咳。”沉香掩唇低咳,她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没有仙人之姿,肯定是这两人做了亏心事半夜怕鬼敲门。


    “这是十两银子。”白婆又把银子往前递了递,沉香非常爽快地收进腰包。


    “那马车的事情,就拜托这位女侠了。”旁边男人殷勤地上来为沉香指方向,想带她去后面搬车轮。


    在外面站久了,男人浑身湿透,雨水浇淋下眼睛几乎都有点睁不开,这会力气也使不上,有人能帮忙感觉如同谢天谢地。这小娘子虽然有点邪门,力气却是实打实的大,不然也不会轻轻松松就在他们头顶上蹿下跳。


    “不急。”沉香注视着白婆有些闪躲的眼神,语气平静。简单的话,却让白婆眼神更加闪烁,嘴唇也不经意间抿起来。


    男人看向白婆,他是被白婆长雇的车夫,那女人是来往扬州的常客,这条路走过不下十几次,哪一次不是谈笑风生与人周旋自如,还是第一次这样情绪反复。


    一会急躁如旺了肝火的狂啸吠犬,


    一会胆怯如被踩尾巴的阴沟老鼠。


    到底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扬州人吧,马车里装了什么?”沉香问。


    那男子心里想的话被刚巧说出来,如同见了鬼被吓得后退一步,他下意识张嘴准备说话却又闭住,转头犹豫地看向白婆,“这……”


    显然,他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或者该怎么说。


    白婆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能有啥,都是货。我们是来扬州这边做生意的。女侠,还是快帮我们……”


    “砰——砰、砰。”白婆还没说完的话被马车里传来的三声沉闷的撞击声打断了。


    沉香呵呵一笑:“这就是你说得货物?”说罢伸手去揭挡在马车前的那层帷帘。


    “等等!”白婆一惊赶忙向前扑过来,沉香单手横过去撑伞,竹制的伞头和油布的伞面一下子就撑在了白婆顶上前的大脸,她被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地后退几步,两行鼻血顺着鼻翼缓缓流出,又很快被雨水打不见了踪影。


    马车前的那层帷帘是用很厚实的粗布做的,这会半湿着有些重,沉香一把掀开后甩到了车顶处,她单腿翘在车前座上,探进去半个身张望,


    马车里面是又硬又冷的木板,带着潮。因为不太透气的缘故,里面混着令人难遏的臭汗味、肠胃泛呕的苦酸味,像是有个几天没洗澡的人在这里吐过一场,只随便打理一番连基本的通风换气都没有做。夹杂在酸臭味道中的还有一股奇异的、淡淡的花香,混在这乱七八糟的味道中几乎要闻不出来,


    是曼陀罗花的味道,于清淡中摄人,是迷香。


    而马车最里面,这会正躺了一个幼小的男童。他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手脚皆被粗粝的麻绳紧紧地捆缚住。粗糙的麻绳划破了他腕骨上浅浅的一层皮,红中正渗着血。


    他瞧着像是中了迷药,神智不是很清醒,嘴上被粗制滥造的胶布封死,只手上徒劳无功地挣扎着缚绳,却不知那搅在一起的麻绳将他瘦弱的双手越缠越紧,几乎要勒紧皮肉里。他侧躺弓着背,努力用脊梁骨撞击着马车的车壁,似乎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挣脱这个昏暗幽闭散发着恶臭的地方。他玻璃珠似的眼睛里写的是空洞和不安,如同被猎人囚狩于掌心的玩.物,


    那样的弱小、茫然,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沉香看得心里难受,声音也冷了下来:“这就是你说的生意,人口买卖的生意?这是你说的货物,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


    你不也是小孩吗!


    白婆心里恼火地腹诽,面上却是讪讪地笑着:“虽然不大光彩,但我有这小孩的文书也有他父母的卖契,是以为正经行当的生意。其实女侠,你往西市走到最里头,那边卖丫鬟仆从的多着哩,男女老少、环肥燕瘦,什么样貌身段的都有,论价格有时候还比我这里贵些呢。”


    沉香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因为白婆说的地方她今天刚好去过。


    西市走到最南头,巷窄而小,青色的苔藓爬在石墙缝上,像是一副天然的丑陋的壁画。那里的人是按“串”为单位计,一串一串,或关于笼中,或插草贱卖,所望之处,皆是麻木冷漠的眼神。


    当时,沉香没有往里再走。


    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规则,即使在沉香眼里这是不合理的,但她无能为力,如同蜉蝣撼大树,动摇不了分毫,她只能沉默看着又沉默离开。


    可是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小,还应该是天真、脆弱、需要呵护的年纪。


    “我看不懂你那些文书,万一这孩子是拐卖的、文书是伪造的怎么办。”只身一人的孩子捆缚于马车,让人不由自主在“被卖”的字眼上打一个问号,确认这白婆说的生意的真伪也是沉香唯一能够帮这孩子的。


    “这、这怎么会?”白婆心里暗骂,笑容也有些绷不住。


    “撕开封住他嘴的胶布让他自己说。”沉香没再和白婆兜圈子,揪住那男孩的衣襟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他乌黑的长发披散,软软地耷拉在自己的手肘边,像是狗尾草在掌心挠出的一下一下的痒意。


    “这怎么能行,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些。”白婆想上前阻止,却因为怵沉香的气势只得站在原地,眼神不安地闪烁着。


    她朝身边男人使了个颜色,男人意会地从后车地拉出一根木棍来,这是他刚刚用来撬陷入泥泞车轮时候用的,最底下还粘着流动性的泥浆。


    胶布粘的很紧,沉香尽量用很轻的力气去扯,还是不免粘了男孩脸颊上的绒毛一起扯下来,他嘴周红扑扑的,原本秀气的双唇此时樱红又旖旎,要是让有特殊癖好的人瞧见,不知心里会滋生出怎样的阴暗心思,想要将人好好玩弄蹂.躏一番才罢休。


    不过这嘴看在沉香眼里,有点像烤熟包浆而出的香肠,如同被蜜蜂蛰过后的滑稽。


    当然沉香没有要笑话男孩的意思,她在嘴角努力扬出温柔的弧度:“小朋友,你是怎么到马车上来的啊……”


    谢瑾言被算不上温柔地扯下一直堵住嘴的胶布,大口的新鲜空气涌入他的嘴中。


    他这一路都被下了迷香塞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上,脑袋一直处于昏昏沉沉当中。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似乎下雨了,然后马车不知何时停止不动了,外头有人交谈的声音还有他熟悉的白婆的几声惊呼和尖叫。


    不太清醒的大脑判断出,白婆似乎遇到事了。


    他们的劫,也许是他自救的机会。


    于是谢瑾言几乎拼劲全力,用本就虚弱无比的身体狠狠朝车身撞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他孤注一掷,想引起车外人的注意。


    事实证明,谢瑾言成功了。


    有人掀开车帘,他几乎满怀期待,可入眼时候心里鼓起勇气而燃出的光却如黑夜中熹微的火苗,一下子就熄灭了。


    来人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她头发丝上带着些微病弱的干枯,即使眼睛黑而亮像是充满着无尽的活力与干劲,但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略显纤细的小身板,似乎还没他自己结实,也没有白婆子身材的一半高。


    谢瑾言:“……”这是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小姑娘,赶着来送人头吗?


    琥珀色的眼眸里倒影着小姑娘粉嫩饱满的脸颊,他们挨得很近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


    明明是萧瑟的秋季,寒风在耳廓呼啸而过,秋雨倾盆从车檐顶上泄下,谢瑾言却好像觉得是回到了今年的春天,他还在谢府是人见人爱被尽心伺候的小少爷。


    然后有一日的清晨,鸟雀兴鸣,他走出屋门,


    看见四月含春枝头笑,连理的桃树朵朵花开。


    不过幻境到底是幻境,现实也终归是现实。


    身下是毛躁的硬木板,眼前是大雨溅起泥浆四向横流蜿蜒又丑陋,唯有眼前的姑娘就好像黑暗中小小的一星火种、一抹阳光,她很好很温柔,轻言细语地在自己耳边说着话,谢瑾言知道她是想帮助自己的,只是她还太小了,瘦小、弱不禁风,无法对抗身后的敌人。


    不能连累她。


    他看见那个单纯地关心着自己的小姑娘身后,白婆阴测如看物件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男人凶狠地抓起一根沾满污泥的木棍,高高举起——


    谢瑾言狠狠将眼睛闭上,再睁开时候瞳孔里似燃了一团火。


    他压下于黑暗中迎来光亮的感激,咽下绝处逢生后又断绝的绝望与痛苦,眼里留下的只剩下倔强、决绝、以及一丝断尾求生的狠辣,


    他腮帮鼓起,狠狠朝面前温柔的姑娘呸了一口,“滚,要你多管闲事!”


    他说着打记忆里就从未说过的最粗鄙肮脏的话,要赶走的是在这个陌生无助地方里唯一对自己心存善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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