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惜
    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芥川在麻药失效后就被痛醒了。


    薄薄的眼皮下,略微突起的眼球不安地转了转,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


    纤长的眼睫不断颤动着,安放在被子里的手指动了动。


    掌心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大脑一片混沌,杂乱的信息乱糟糟地挤压在一起,额角涨涨地刺痛不断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好不容易撑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白光冲入习惯了黑暗的瞳孔,横行无阻地闯入昏暗的世界。


    双眸下意识眯了起来,试图抵御袭来的不适。


    “芥、芥川前辈!”


    一道激动的女声在耳边炸开,迟钝的大脑吃力地运转了起来。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芥川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女人一头柔顺的淡金色长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暗红的瞳孔弥漫着淡淡的水光,眼球遍布着细细的血丝,眼底是显而易见的焦灼和困倦,就连身上黑白色调的干练职业套装也多了不少褶皱。


    显然,在他失去意识的虚弱期里,看守他的人是她。


    视线下移,没有看见熟悉的黑色,身上被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他陡然攥住盖在身上的薄被,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痛感刺激着乏力的身体,让他得以保持高度警惕。


    “……衣服。”他平复着紊乱的呼吸频率,压下心底的不安和焦躁。


    “衣服……?哦哦哦在的在的,我这就去取来,前辈你别激动!”


    樋口正低着头试探着杯子里的水温,小心地在滚烫的热水里兑入温水中和,闻言连忙放下水杯,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往侧边虚掩着的门小跑几步,没一会儿就抱着一件黑色的外套走了出来。


    她双手捧着已经洗干净的黑衣,递给他。


    芥川看着她低垂着眉眼的模样,拒绝了她伸出的手,单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而后伸手接了过来,披在身上。


    被芥川前辈火辣辣(大雾)的视线盯得小心脏砰砰直跳个不停,热气疯狂上涌到脸上的樋口羞涩地偷瞄了几眼认真地给自己穿衣服的前辈,一不小心又被迷得晕头转向。


    她下意识抬手蹭了蹭鼻子——很好,没有在前辈面前丢脸,必须要保持住才行!


    一定要成为被芥川前辈信任的部下!


    怀着这个远大的目标,樋口拿过放在一旁的温水,颤抖的手试探性地往前伸了伸,眼看着距离前辈苍白得让人心疼的唇越来越近,内心发出了激动的尖叫。


    她她她她真的可以这么做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是不是在做梦吗!


    比平时要迟钝了不少的芥川似乎才察觉到她的意图,黑沉沉的眼眸冷淡地扫了一眼送到眼前的水,眉心几不可闻地皱了皱。


    樋口试探的动作瞬间一僵,担心地看了一眼前辈干裂的唇,却还是迅速收回在危险边缘试探的爪子。


    把纸质水杯放在一旁,她直起腰,安静如鸡地站在一旁。


    芥川的视线忽而落在正在输液的手上——干净的手背上插着针头,亲眼注视着药液一点一点打进身体里的感觉让他感到了心理上的不适。


    他忽而手握成拳,手背的骨节突起,青紫色的血管脉络越发清晰,冰冷的指尖陷入温凉的掌心,几不可察的刺痛忽然让他格外在意。


    黑沉沉的瞳孔环视一圈不大不小的房间,心情因为没有找到想要看见的人而低落了下来。


    他想要开口询问,却突然发现至今为止他对那家伙仍然一无所知——就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垂眸注视着干净如初的手,干涩嘶哑的嗓音如同锈迹斑斑的锯子割据着老树根发出的哀鸣,“……那个家伙,在哪里?”


    正在惬意地享受着与芥川前辈难得的二人世界的樋口愣了几秒,意识到前辈主动问起了那个女人之后,旖旎的心思瞬间荡然无存。


    内心呼啸着‘杀了她杀了她一定要杀了那家伙’,表面却依旧保持着合格好下属的镇定。


    她即刻进入了戒备状态,确认道:“前辈说的是,那个任由您倒在地上、自己却蹲在一旁发呆的女人吗?”


    发呆……吗。


    那种情况下那家伙居然没有丢下他扭头就走吗?


    压在心头的大石莫名松了松,他垂着眼眸,纤长的眼睫遮挡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嗯。”


    就连开口说话时胸膛震颤带来疼痛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前、前辈居然连这种程度都可以忍耐!


    那个女人、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到底对芥川前辈做了什么!!


    按耐住心底的怒吼,樋口深吸一口气,如实回答:“那个女人死皮赖脸地跟着属下回到大楼之后,就一直在周围游荡。”


    想了想,她补充道:“那个女人来历不明,为了前辈的安全,属下没有让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进入这里。”


    听了她的话,芥川第一反应是——那家伙说过无法离开他太远。


    对于樋口的安排,他没有什么意见——出发点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那么在没有他的允许下,把所有的不稳定因素排除在外是‘正确’的行动。


    “鄙人像个废物一样昏迷了多久?”他问道。


    “三天三夜。”


    芥川点点头,忽然说道:“把她带到鄙人身边来。”


    樋口猛地抬头,急切道:“您的伤势危及生命,医生交代过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嗓子的干涩让他不愿意开口说话,漆黑的眼眸就这么无声地看着试图阻止他的樋口。


    对上那双近乎冷漠的倨傲黑眸,樋口劝阻的话顿时消失在嘴边,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退一步,低头妥协,“……是。”


    离开房间之前,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杯放在一旁,直到冷掉也没被碰过的水,默默关上了厚重的防弹门。


    把那个女人送到前辈面前,他兴许就愿意喝杯水润润嗓子了吧。


    她这么想着,压下了心底的不甘。


    *


    被找到的时候,白鸟正百无聊赖地蹲在角落里,一边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啃盒饭的墨镜大哥们,一边抬手时不时摸一摸嘴边有没有哈喇子流出来。


    一副八百年没吃过饭的饿死鬼模样。


    被她盯着的大哥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抱紧自己的盒饭火速解决掉之后拉都拉不回来地消失在了一大片墨镜大哥人群里。


    看起来就是非常热爱工作岗位的、有梦想的热血灵魂。


    和她这样的摸鱼专业户完全不同。


    身为前社畜的白鸟大山女士对此匿名发表了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并收获了成千上万的社畜网友点赞。


    被毫不客气地提溜着后领子打包送到芥川面前的时候,她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几乎包成一个完整木乃伊的攻略对象生(半)龙(死)活(不)虎(活)的样子,表示了深切的问候。


    “好久不见,芥川先生。看样子似乎恢复地不错呢。”她毫无半点愧疚感地睁眼说瞎话。


    提着她衣领的粗壮手臂一松,白鸟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双脚轻松着陆,随后扬起笑容,愉快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就算是游戏也少不了成年人之间的礼节性客套啊——她悄悄地在心里感叹着生活的不易。


    仰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芥川听到她的声音,迟钝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她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他的动作一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身上的伤口似乎涌上了奇怪的热气,但又难以寻找到这股热气的来源。


    “……嗯。”


    他应了一声,看到她已经移开了视线,正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四周,忽然想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身上停留更久。


    他这么想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吸引她的注意力——


    在他乏味短暂的人生里,唯有那个人和杀戮是他追逐的存在。


    至于其他的任何一切,于他而言,只不过是阻挠他通往目的的道路上需要抹杀的障碍。


    但她……是和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就像是他的另一面,生活在阳光下,被爱着、被在意着、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包容的存在。


    这样的人,怎么会对他枯燥无趣的人生感兴趣呢?


    “看起来有点狼狈啊,芥川先生。”


    女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他的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胸口缠满的白色绷带晕染开大片的血色。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旁,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伸出食指好奇地戳了戳他脑门上的绷带——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修长脆弱的脖颈……和骨感精致的锁骨。


    粗糙的布料在指腹的按压下陷入血肉之中,白色的绷带瞬间泅出血迹。


    白鸟看了看指尖上的点点血色,垂眸对上那张模糊的面孔,她无辜地眨眨眼,讨好地笑笑,“好像出血了呢。”


    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根细白的手指上沾染的血迹,出乎意料的,芥川居然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


    额头的刺痛和身上伤口迸裂的疼痛似乎也被他遗忘了。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双浸染着水光的无助眼眸——


    垂在身侧的手猝不及防地捏住她的手腕,或许是重伤导致的乏力,又或许是什么他不愿深究的愿意,苍白的大手圈着她手腕的力道出乎意料的轻。


    在白鸟的不解下,他垂眸看着那双干净的手上碍眼的血迹,撩起一片干净的被角,仔细地擦了擦。


    尚未凝固的血迹轻而易举地就被擦拭干净了。


    纯白的被子上却留下醒目的暗红。


    白鸟唇边刻意勾勒出的弧度压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安静地为她擦去脏污的家伙。


    擦干净那点碍眼的血迹之后,芥川松开她的手,随手放下手上捏着的被角,却对自己身上渗血的绷带置若罔闻。


    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反常,转头看着窗外,只给她留下一个马赛克牌的背影。


    白鸟的心情却不那么美妙。


    她厌恶这种以欺骗为前提的‘接近’——可她又不能不那么做。


    和上一周目一样,这个周目的攻略对象在初见之时就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所以,她毫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作为回馈——她以最无害的姿态出现,谦卑地把自己的一切在他面前剖开、展示,把他所执着的‘意义’变成两人的羁绊。


    介入他的生活,甚至不惜以死亡为代价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再一点一点撕碎她亲手建立起来的连结。


    这是她的计划。


    直至目前为止,计划仍然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可是——


    “你在可怜我吗,芥川先生?”白鸟面无表情,语气尖锐。


    芥川动作一顿,猛地回头看向她,脖子上缠绕的绷带瞬间溢出大片血色。


    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看着眼前这双与他如出一辙的、漆黑的眼眸。


    白鸟看不清他的神情,眼尾恹恹地耷拉着,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浓重的自我厌弃。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呢喃,又像是劝诫。


    “不要可怜我啊,芥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