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自那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以往别无二致——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在攻略对象得不到答案就誓不罢休的注视下,白鸟迫于‘淫威’不得不把姓氏告诉了他。


    ——“非要说的话,可以叫我白鸟。”她是这么说的,对姓氏之后的名字完全闭口不提。


    然后那家伙一次也没有正常地称呼过她,反倒是迷上了购物的银一口一个‘白鸟’叫的不亦乐乎。


    虽然她也不太清楚‘白鸟’这么一个正经的姓氏到底是怎么会衍生出类似于‘小白’、‘鸟’之类的简称,但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她依然会懒洋洋地窝在单人沙发上蜷缩成一小团;也会接过银带回来的速食随手扔到微波炉里加热;更多时候,她都会和他同进同出。


    他的身边总能看见她懒洋洋的身影,时不时伸伸懒腰,就像一抹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魂。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如说,芥川应该对自己的反常格外在意才是。


    但他没有。


    离开装载了各种精密医疗仪器的房间回到清冷的住处后,他们就像是约好了一样,对于之前发生的一切闭口不谈。


    对于这些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白鸟本人倒是毫不在意。


    她正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没有死亡,也没有痛苦,更不需要费尽心思只为了多活几秒的平静生活。


    就算有时说出什么任何人听起来都会觉得冒犯的话语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杀掉,甚至还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过程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无赖)。


    对此,白鸟大山女士表示非常满意。


    当然,如果重伤初愈的攻略对象可以不那么急着去接任务就更好了。


    白鸟虽然对热爱工作、拥有远大理想的奋斗青年没什么看法,但当身为能摸鱼绝对不干活的咸鱼社畜必须要和这一类人绑定在一起的时候,对向来懒散的她来说就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痛苦了。


    就比如现在。


    找了个干净的铁皮桶坐着,白鸟撑着尖尖的下巴,看戏一般看着眼前的鲜血、哀嚎与杀伐,纤细的小腿晃晃悠悠,挂在足尖的熊猫鞋要掉不掉。


    那一次真正的死亡似乎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任务照常进行,暴力和杀戮仍旧继续。


    说不在意是假的——虽说她也没指望一次就能让这种将杀戮视为生存意义的家伙发生什么改变,但每一次目睹他毫无芥蒂地鲨人还是会让她感到些许不适。


    虽然让她感到不适的点和伦理道德之类的没多大的关系就是了——倒不如说纯粹只是因为她本人对这种接收他人负面情绪的行为有点厌烦。


    不过她倒是可以理解。


    想要在这种组织存活并得到重视,所谓的‘仁慈’比起‘残暴’才是更应该舍弃的情感。


    这么一想,似乎没什么改变才是最合理的呢。


    否则小可怜一样的攻略对象就要被无情地抛弃掉了吧?


    那样就连她的进度也绝对会受到不可控的影响——光是想想就已经在生气了。


    皎洁的弯月隐于厚重的云层之后,几盏光线昏暗的路灯明明灭灭,倔强地坚守岗位。


    白鸟眯起眼睛,从一片灰蒙蒙的夜色里捕捉到一大片黑漆漆的高斯模糊。


    ——看样子是站着。


    那没事了。


    看来又是一个没什么反抗能力的小型散乱组织。


    应该很快就能收工走人了吧?


    发散着乱七八糟的思维,她抬手掩唇,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黑漆漆的模糊身影非常谨慎地挨个戳了一遍,认真地完成了补刀之后,双手插兜,慢吞吞地踩着一地鲜血,走到她面前。


    夜晚的风刺骨的寒冷,透过衣服的布料钻进骨缝,涌入肺部,喉咙控制不住地干涩发痒。


    压抑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夜色中格外突兀,他早已习惯。


    这是港口mafia的日常,也是横滨的夜晚。


    “工作结束了吗?”白鸟仰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为她莹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芥川垂眸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片干净得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澄澈,似乎只是等累了的随口一问。


    而非亲眼目睹了屠戮现场的惊惧。


    前者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后者才是大多数情况下普通民众的正常反应。


    不过——


    这家伙和‘普通民众’可完全沾不上边。


    “嗯。”他别开视线,低低地应了一声,就连浓郁的血腥味也没有让他的好心情消失。


    细细密密的痒意从喉咙像胸口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不受控制地,他忽然向她伸出手,苍白瘦削的手干干净净,掌心向上摊开,纹路浅淡近乎于无。


    “……回去吧。”嗓子阵阵发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迟疑,与忐忑。


    白鸟就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上,温热的指尖落入冰凉的手心,就像湖中倒映的明月涌入怀中。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刺了一下心口,又麻又痒,像是电流顺着指尖和血管流进胸腔。


    他动作一顿,继而握紧了她的手。


    借助着他的力道,白鸟轻轻一跃。


    落在了干净的地面上。


    站稳之后,她又自然地松开他,柔软的手如同滑溜的鱼儿从他掌心溜走,没有一丝留恋。


    抬手拨了拨挡住视线的长发,白鸟朝他露出笑容,“走吧?”


    芥川应了一声,而后把手插进风衣的口袋里,低垂着眼眸。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传进耳朵里,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胸口不正常的跳动频率让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大概是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点了,冷风一吹,白鸟不但没有清醒一点儿,反而困倦地不得了。


    她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跟在攻略对象身后,为了打起精神而不自觉地发出了社畜的感叹,“工作强度真大啊,看来黑涩会也不好混呢。”


    和往常一样,芥川没有回应的意思。


    白鸟倒也不在意,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你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呢,芥川先生。”


    “总是咳嗽的样子……是肺部出了问题吗?总觉得肤色看起来也不太对劲——真的不考虑去看一下医生吗?”


    她揉揉眼睛,无害地开口,“不然可能下一秒就会死掉也说不定呢。”


    如果小银在的话,一定会露出惊恐的神情看着这个又在发表危险发言的家伙。


    这么想着,芥川认为自觉有必要正面回应一下,“鄙人不需要。”


    “不需要吗?”白鸟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眉心皱了起来,“可是,如果芥川先生你突然死掉的话——”


    “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她这么说道。


    困扰……吗。


    这种事情他虽然没有认真思考过,如果他哪天真的一声不吭地死在战斗中,或是死于身体的疾病之类的,哪怕不太清楚会收获到什么样的反应,但一定不会有‘困扰’这种相对正面的情绪出现吧?


    甚至于可能完全不会引起注意,‘一个实力不济的预备干部,死掉也只能怪他自己太弱’——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吧。


    在这之后,他就会像堆积在角落里的雪花一样,一旦被从记忆里遗忘,就会如同被太阳蒸发掉,瞬间消失地一点都不剩。


    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名为‘芥川龙之介’的人。


    好像,只有眼前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会毫无负担地对他说出‘你死掉的话会让我感到困扰’之类的话。


    “……不会。”他忽然想告诉她,“鄙人不会死。”


    “这样吗?”


    “嗯。”


    白鸟看着他的后脑勺,若有所思,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可是,上一次如果没有我,芥川先生你已经死掉了哦。”


    说不上温馨但也和谐的气氛陡然凝固,芥川脚步一顿,居然没有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接道:“是。”


    敏锐地捕捉到消散在风里的回应,白鸟这才把注意力从黑暗之中若隐若现的小楼抽回,放在他的身上,好奇地看着她原本以为不会承认这种事情的芥川。


    模糊的雾气笼罩着他的身影,遮挡了她的窥探。


    因此白鸟没看到他隐没在黑发之中染上绯色的耳尖。


    热气在身体里四处乱窜,芥川对这种陌生的感受有些无所适从,为了不被看出异样而竭力维持着步伐的平稳,却难以让紊乱的心跳回归平静。


    对此完全不知情的白鸟随意地跳过这个话题,眯眼看着这个正处于夜晚的城市。


    夜色似乎无法对它造成影响,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嚣张地闪烁着光芒,喧闹的人声与静谧的睡眠互不干扰,暴力与血腥被彻底掩盖在阴影之下,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正惬意地享受着夜晚的安宁。


    这让她不由得想到了那座深埋于心底的城市。


    “横滨之外的地方……”她喃喃开口,“也是这样吗?”


    她的音量很小,比起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横滨之外的地方吗?”出乎意料的,芥川回应了她。


    白鸟愣了几秒,笑了笑,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比如……东京?”


    “东京?”


    “嗯,东京。”她肯定道,或许是月色太美的缘故,忽然产生了一点儿倾诉的欲望,“一个……令人眷恋的城市。”


    “——也是一个只有普通民众的城市。”


    “美丽的、冷漠的、温暖的、如同月亮一样遥不可及、却又时刻指引着方向的地方。”


    白鸟停下脚步,伸出手,掌心向上,轻轻托起高悬于天际的弯月,月光毫不吝啬地铺满掌心。


    清亮的黑瞳倒映着月华,她笑了起来,眉眼沉淀着清浅的眷恋。


    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芥川静静地注视她,抬手抚上剧烈跳动着的心口。


    今夜的月色很美。


    让他想要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