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25章间章·元朔五年


    元朔五年的仲夏,小霍自梦中醒来,犹在疑惑。


    白蔹对他确实不设防,不过不知道是过往经历的原因,还是生性如此,她会在日常用语中随便乱讲,但是涉及到一些比较严肃的话题时,她很少说漏嘴。


    也可能是她的古汉语水平不支持她说漏。


    尽管她已经相当高估小霍的学习能力,事实上高得还是不够,小霍对现代常识的渗透比她想象的更快更深。


    以主观意图来说,她没有特意隔绝小霍和现代社会。


    只不过作为一只下班不等于工作结束的社畜、一只独处回血社交耗蓝飞速的自闭死宅,想不到需要出去社交也是情有可原的。


    小霍在识字学说话过程中,遇到过的一些世界观相关的问题,他没意识到有问题。


    在白蔹带他外出的这两次,路过了许多路人甲,不管能听懂多少路人的对话,总比和白蔹两个人呆在33楼让他获得的信息量要大。


    比如路边有女子穿着宽大裙裾,被人称作“汉服”。


    人的五官五感在清醒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收集大量信息。大脑要是全都审批处理,早就爆炸了。


    所以绝大多数信息都被过滤掉了,只有足够有用的、刺激的、关注的才会让人留下印象。


    白蔹对三坑没有兴趣,汉服早就不是十几年前容易被吃瓜群众误认为和服的“奇装异服”,穿漂亮衣服的小姑娘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的大脑没留意,自然不会记得路过了这么个人。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视网膜效应”,白蔹知道,小霍不知道,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人新近留意到某件事物,接下来这个人就会发现这件事物高频出现。


    于是接下来,小霍又留意到“汉字”,体检中心各处诊室放着的身份登记表格看到了无数“汉族”,游乐场的小孩跟家长显摆背诗“惜秦皇汉武”……


    他和白蔹的沟通总是进行得颇为困难,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在他们能够初步掌握对方的口头语以后,开始脱离文字书写、专注对话。


    听和看是两回事。


    汉字是表意文字,既含糊又精确,象形字、指事字、形声字、会意字,识字量到了一定程度,再看到陌生的新字,多半是可以猜一猜它的意思的。


    听读的缺陷在这里,小霍念古汉语发音,白蔹念现代汉语发音,有的时候他们在说同一个字,但是发音完全不一样,不能get对方在说哪个字。


    每当白蔹下意识看他胸腰之际的位置,小霍就能明白,她又没听懂他的话。


    这是他根据结果逆推的原因,“听不懂时会看向胸腰位置”。


    而他再怎么天资聪颖,也只能把这项对应的因果关系作为一种现象记下来,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白蔹这种习惯养成的真正原因:


    视频字幕一般打在这个位置。


    直到白蔹给他手机让他看视频。


    “汉”这个字在他识字期间学到过,直到他看到体检表上登记“汉族”,让白蔹给她读一遍,他才真正把“han”这个发音,和他所熟悉的古隶书“漢”对上号,再到路人无意中提起这个字时引起注意。


    “武”的同音字太多,“帝”也是,当白蔹将“汉武帝”作为一个对人的称呼吐出来问他,他需要反应一会儿才能理解这是个人名而不是什么组织或地名。


    作为西汉中早期的著名将领,之前的大一统封建皇朝只有一个秦,小霍同时期的人不会这样称呼汉代皇帝。


    首先,当朝人不特意提起国号时,一般都会省略。其次,“武”是个谥号,刘彻生前没人未卜先知。


    刘彻是西汉第七位皇帝,他挂了以后,朝臣对他盖棺定论,给他定了谥号“孝武皇帝”,庙号“世宗”。


    著《史记》的司马迁提起汉武帝,都是“今上”“上”,后世增补删改部分才有“武帝”“孝武”“武皇帝”。


    冠军侯病逝时间远在史记成书前,不可能知道刘彻的谥号。


    白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那必然是一位他认识的、赠予他房舍不足为奇的熟人。


    他将他知道的发音为“han”“wu”“di”的现代汉字都写下来,排列组合,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谁。


    长辈所赐?友人相馈?


    他刚刚出仕,正如他对白蔹求婚时自我评价的那样,寸功未建、籍籍无名,还没有拎着猪头找庙门的投机门客来投奔他,一时想不到底下人的“孝敬”。


    这样的话,能送他房子送得理所应当的人名并不多。


    当小霍终于把“汉武帝”和“当今皇帝”联系到一起时,他有一瞬间的思维停滞。


    古早到两千年的两汉时期,古人是真的会把皇帝之死视作“山陵崩”的,那是天崩地陷一般的大事,朝臣除了特别油的滑头和铁了心造反的叛逆,根本不敢想皇帝的寿数,尤其是刚过三十年富力壮的皇帝。


    卫青的呼唤让他从沉思中醒过神,他想都没想就取刀刮去竹片上的“汉武帝”三个字,动作疾如雷霆快若电光。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无数画面生生灭灭,过往十余年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忽然闪过白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小霍”。


    那是她对他的称呼。


    他当时九岁,对她的自我介绍是:


    『吾去病也衛夫人姊子』。


    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白姊对他的称呼,和他的自我介绍一个字的关系都没有。


    卫青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松手放下修改竹简错字的小刀,关切地望着他。


    “二舅舅,”小霍面色苍白,眸光亮得惊人,“母亲有我之前,从往过密的人士,可有人姓‘霍’,抑或来自‘霍县’‘霍村’‘霍山’‘霍水’?”


    卫青一怔,他当时是在平阳公主府上做骑奴还是已经成为建章监了?垂眸思索片刻,时间过去太久,没想起来有没有这么个人,摇摇头。


    小霍的理解是,看来没有。


    那句“我们时间不多”,言犹在耳,或许不是敷衍。


    小霍心想,“霍”既然不是生父姓氏,也不属谥号,那也许就是我的封地或殒身之地了。


    怪道白姊明明心动却不肯答应,还争分夺秒带他做了甚么“体检”。


    来年随军出征,胜负未可知。白姊对他颇多垂青,不速之客登门,招待一向尽心竭力,那他必然没做丢脸的事。


    纵无幸理,亦应尽节于陛下,大丈夫生当天地之间,岂能朝畏生、夕惧死、裹足不前、困于儿女私情、不能公忠体国、不敢建诸事业?


    无论如何,也要做切向匈奴最锋利无俦的一把刀,割除大汉开国以来滋边扰民不休的痈疽。


    一念之间,豪情顿生,郁悒尽去。


    卫青不知道小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想了多少有的没的,他此行是来送东西的。


    小霍醒来之后匆匆前往书房伏案书写梦中事迹,侍女收拾房间时发现了不认识的黑色物体,一碰就亮,吓得掉在睡席上,不敢擅自处理,层层上报给卫青,卫青亲自拿给小霍。


    是白姊的手机。


    小霍解锁后发现搜索引擎不能用,视频也不能看,各个软件乱点,点进图库,发现白蔹的录像,打开。


    手机开着前置摄像头,白蔹跟他打了声招呼,注视镜头,举起一张字纸,读出上面的字:


    “桃的扦插繁殖是……插条选择应……时间最好在……”


    卫青一句都没听懂,看到手机的白蔹极为震惊,俯身下拜,小霍差点没来得及拉住他,哭笑不得。


    下一个视频,白蔹读的是:


    “芦苇的种植方法主要有三种……第二种是割取顶部幼苗用来扦插……第三种是带根移栽……”


    再下一个视频,白蔹仍然在照本宣科:


    “锦鲤的养殖方法……”


    不知不觉,小霍听得面上作烧,残余的那点不满也无声消泯。他盯着视频里一板一眼,与平时不同的白蔹,好似凭空吃到了从她那里得来的巧克力蛋糕。


    还剩下一个长一些的,是白蔹录的装箱视频。


    上次给他准备的礼物,虽然附了说明书,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每放进小盒子一件,就详细介绍一遍物品名称、作用、使用方法、适用范围、有效期或保质期。


    她笑着看向镜头,眼神柔软至极:


    “没想到我还有做这种无用功的一天,怎么想你也不可能看到这个视频,我必然不会拿给你看!就当……当我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活干吧。小霍,吃的玩的随便分了没关系,什么时候来我这里什么时候有。”


    “……外伤的应急处理手册每个箱子里我都塞了一份,你出征前不仅要培训军医,自己也要学会。打火机可以引火,野外河溪的水再怎么清澈,也必须先用滤纸明矾处理、烧开再喝。”


    “野外求生腕表拆解分别为哨子、登山绳和……;指南针和地形图的配合使用……;望远镜的原理、倍数、有效观测距离、保养方法……;急救包里面有……;防虫粉是……;保鲜袋能……”


    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白姊,一言不及思念,一句不提心动,一字不谈恋慕。


    并不是不思念、未心动、无恋慕。


    到最后也没说“我等你回来”。


    录像末尾,音声渐低,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偏偏不知道似的,以为拼命睁着就不会掉下来。


    纤细的手指转着一个画着地图的大球,指了一点说是“长安”,从长安一路向上,滑向不放大都要看不清的另一个点,笃定地说:


    “这是我预先送给你的贺礼,直径一米五的地球仪,喜欢吗?”


    两只猫突然打着架冲过来撞倒了手机架,镜头外一点水划过空中,在大笑声里,白蔹关掉录像:


    “看来小黑小白挺喜欢的,好贵的东西呢,专门定做的,来晚了坏了就没有了,我可舍不得淘第二个!”


    小霍蓦地抬起头:


    他这次去白姊家没看到这个东西!


    下次去高低得问问两只猫是不是被它们贪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