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第26章七月的等待


    白蔹在工位上眨了眨眼睛,好像眼里进睫毛了,扎得慌,硌得难受。


    机械性的工作做了太久,脖子也不舒服,于是起身活动活动身体,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又超过了下班时间。


    还有三份文件的复审有待斟酌,胃在抽搐着罢工来表示抗议,白蔹拾起台历,愕然发现她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六月末,是七月初!


    坐回去飞速完成今天的工作扫尾,归心似箭。


    私人手机始终没传出室内监控的报警声,白蔹踩着超速的边缘飙车回家。


    无论开进去多少次,地下车库的入口都像一头巨大的、只有头部浮出地面的蛇形怪兽,每天都有无数人类自发自觉地送进嘴里。


    她被自己的想象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奈地撇撇嘴,冲回33楼。


    对门依然空置,楼道的声控灯可能坏了,白蔹跺了两下脚都没亮起来,晚上八点的维修师傅都已经下班了,报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物业人员受理。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眼前的路,进门后发现两头牲口正在沙发上抱成一幅太极图,黑猫困得要命地睁开半只眼看看她,白猫连半只眼都没睁。


    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检查每一个房间,物理关闭多余的摄像头,连阁楼都查探一圈,再快进今天各个房间的监控录像,最后只能承认,小霍没有来。


    白蔹把自己关进书房,回忆上一次小霍没来是什么情况。


    她这边是二月初,父母那边出了点事必须紧急处理,不在家。


    小霍那边是元朔元年,卫子夫生了刘据,被册立为皇后。


    然后她又回忆一番小霍上次来是什么情况。


    有时候人在场景中不会觉得怎么样,事后回忆尴尬得不行。


    白蔹记得她特别想带小霍去游乐园,真的去了却又索然无味,出来在以前环岛改的路段乱转,不知道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小霍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他居然突然向她求婚!


    高中生求什么婚!


    军校生也不行!


    公务员也……


    呃……


    按照小霍那边的习俗,小霍是个正当婚龄的成年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家里有房有车。


    作为被求婚对象的她,现在应该已经交了十多年的单身税才对,所以他的行为好像也没错……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白蔹决定中止对【突发事件:小霍求婚】的思考,想想小霍离开后发生的那些事。


    首先对她造成相当程度的困扰的:回家以后她手机不见了。


    个人手机,不是工作手机,联系人不多,都很重要。


    出门前电量还不到一半,带了充电宝,随时可以充,因为出行计划意外中断,忘了这回事。


    想起来充电时才遍寻不着手机的。


    停车场、小霍下车的地点、游乐场去过的地方都翻一圈,都没找到。


    最后记起,好像是拿给小霍看视频,防止他突然袭击,问一些她还没想好怎么说的问题。


    结果是,没防住,手机还跟他一块被刷新掉了。


    以当代死宅电脑是大老婆、手机是小老婆的观念来看,这算不算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蔹掐指一算,拍沙发背大怒:


    “才来几次!都快赶上小白了!我的恰西克马刀!我的眼镜!我的手机!仔细想想,我那个神秘失踪好几个月的书签,是不是也在他那边?”


    小霍的穿越机制到底什么鬼!


    该带走的带不走,谁都没想到的东西随机挑一样给她制造些许麻烦,过分了哦。


    黑猫被她拍沙发的动作吓了一大跳,飞快逃到猫爬架的猫窝里去,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惊恐地从猫窝镂空处观察敌情。


    白猫伸爪子盖住眼睛,继续睡它的大头觉,以便在社畜的睡眠时间醒来蹦迪。


    岂有此理,白蔹当仁不让,把它揪起来,捏成兔子脸。困极了的白猫虚空踩奶,随便她揉搓,坚持你永远都无法叫醒装睡的猫原则,就是不醒。


    揉猫非常有利于回血回蓝,白蔹肩背越来越放松,最后顺着沙发往下滑了一尺,轻轻叹了口气。


    行了,白蔹,逃避现实也该有个限度。


    小霍顶着“语言不通”“沟通不畅”“习俗不同”“文化差异”“年龄差距”等等等等一叠debuff,都把那样的话直白地传递给她了,再逃避下去,就要跨出限度,成为“辜负”了。


    白蔹今年26岁,扪心自问,生平只辜负过一个人。


    那位不怎么慈祥的嘴欠老太太,算不上尖酸刻薄,不过非常话痨,不搭理她她都能一个人连着讲完一整出“八大棍儿”,莲花落也来得,数来宝也来得,还会拉二胡拨三弦,能就着《丑末寅初》下酒。


    非亲非故,一穷二白,捡到了12岁离家出走的萝莉白蔹,凭一己之力把她从中二病黑化期拉了回来,没等她报答就去世了。


    学医也做不到起死回生。


    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恐怕偶尔也会有想要唯心的时候,亲近之人骤然辞世,有几个能忍得住思念、不去想“假如真的死后有灵”?


    白蔹想起她就露出嫌弃的笑容,想起小霍就笑不出来了。


    她注意到过,有时候在鸡同鸭讲的艰难对话之后,小霍情绪低落或者微微恼火,但她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讲道理,从小霍第一次来到现在,才大半年,每个月两小时,能有多少有效沟通?


    儿童心理学本来就错综复杂,还是两千年的儿童,这位儿童甚至能在她眼皮底下,从一个上公交车免票的小不点儿,眨眼间变成了给汉武帝打工的公务员。


    心理学选修她学得最好的是《变态心理学》,小霍显然还不能被归到这门课的研究对象中。


    ……也确实不该再把对小霍的印象停留在初见时的小破孩上,不礼貌也不合适。


    可是那要怎么看待他呢?又该怎么对待他呢?


    每个人的性格形成都和原生家庭、成长经历、个人选择息息相关。白蔹从她父母的神奇婚姻中观察得出的结果,就是她既不期待婚姻,也不喜欢小孩。


    遇人不淑倒是不怎么怕,好歹活在现代社会文明社会,不脱离这个大体框架的话,常见的追求者以及会被介绍为对象的青年男性,轻易打不过她。


    对和人组建家庭没兴趣而已。


    不是她的罪过,也不是那些铩羽而归的傻……嗯,不太成熟的同龄人的罪过。


    她习惯于独自生活,喜欢独自生活,对未来的期待和对人生的规划中,从中二病时代到现在,就没给第二个人安排过位置。


    非要概括的话她会这么说:“我是不可结缘之人。”


    语言是心中所想,说得多了往玄学方面讲叫“出口有愿”,往科学方面讲叫“自我洗脑”,她根本不信自己能够与谁构筑一段健康、稳定、长久的亲密关系。


    同学同事都是泛泛之交,最好的朋友是个赛博幽灵,能够长久维持的友谊都是不需要当面交际、陪同逛街、互赠礼物、交换心事的友谊。


    当然,倾诉欲人皆有之,她想说点废话时会找谁呢?


    两只猫,一缸鱼,满阳台的绿植,哪个不能听她说话。


    猫不会喷她多愁善感,鱼不会喷她矫情幼稚,绿植不会喷她怪物、孽障、不孝顺,更不会给她安排她不愿意去的一切应酬。


    在自己家都得端着绷着,那在这么大个地球上,还有地方能放松么?


    小黑小白都是猫,本地土猫,猫妈营养一般,小黑先天不足后天挑食,寿命再长顶多二十来年。


    宠物么,陪在身边也就这么几年,但凡不闯大祸、不出去害人,在家里拆家造反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配偶不行。


    啊啊啊所以小霍为什么会突然求婚!


    太突然了,一个小孩子跟你突然求婚,和你家玄凤蹦蹦跶跶飞你肩膀上一站,开口和你求婚,有什么区别?


    白蔹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就势躺在地上,靠着沙发,嗷呜嗷呜学白猫的叫声。


    白猫终于被她持之以恒的睡眠打断骚扰成功,抻着爪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蹲在沙发垫子上舔毛,要是不小心舔到了白蔹就多舔两口,可能在困惑怎么今天毛变得这么长。


    ……真的很突然吗?


    白蔹问自己。


    生出桃叶的干树枝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天台上没听懂的走音的歌,为什么不去让他写下来呢?


    叶哨吹奏出来的两支曲子,怎么会是回忆童年,其间活泼快乐的悠悠之思,为什么不肯深想呢?


    留下的写着字的木牌子,收藏起来当了摆件,没有去看上面究竟写着什么,算不算一种已读不回?


    四月份的芦苇、五月份的鲤鱼、六月份的三种观赏性小木果,作为礼物被珍而重之地带来现代,谨而慎之地递到她手里——上溯回去两千年,在他的年代,它们的名字叫什么、代表什么样的意义、寄托了什么样的思念?


    问清楚是很困难的事吗?


    打开搜索引擎查一查需要费很多的功夫吗?


    四月份的小霍在告诉她:


    芦苇生在水泽之中,我喜欢的人在水上小洲,想着她,念着她,忧思不成眠。


    五月份的小霍在告诉她: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公主也好贵女也好,都不是我希望的妻子人选。


    六月份的小霍在告诉她:


    我将定情的信物给你,希望得到你的回应,将你的信物交换给我,与我缔结鸳盟,长久交好。


    查出来这些信息的白蔹显示屏前想了很久。


    ——她确实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小霍,也没往小霍一直在热烈敦促的方向考虑过,但她不会辜负自己的心。


    想到他的时候的心跳呼吸加快、情绪不可控制地高昂,是喜欢还是紧张?


    习惯独自一人也没关系,未来的规划没有他人也没关系,习惯可以重新养成,规划可以重新设计。聚少离多也好,年齿悬殊也罢,必要时都可以克服。


    七月份的小霍所在的年份应该是元朔六年。首战告捷,十八岁勇冠三军的冠军侯。


    距离他去世的元狩六年还有六年,如果他们的时间流速差距还是汉代一年现代一月,那么算这次,她还能再见他六次。


    七月份的白蔹在客厅等到凌晨十二点,也没有等到小霍。


    但她没有像二月份不见小霍时那么惊慌失措,心中空荡荡的难受至极。


    ——还有半年时间又怎么样,我必将你沿途所有瘟疫来源、你时代所有急危重症,研究个底朝天。


    ——我不会再让我重要的人,在我面前再次死去。绝不。


    离别是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无法习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