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江霁晗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办公室没开灯,薛楹坐在他的座位上,只有手机屏幕映射的蓝光照着她的脸,眉目清晰。


    “你怎么忙到这么晚?”放下手机,那点亮光也淡了下去。


    江霁晗靠在沙发上,仰着头阖着眼,疲惫不已,“李文忠刚抢救过来,三个小时的手术。”


    薛楹靠过来,跪坐在他旁边,指腹轻轻按压着他的额头,“我听黄瑶说过了,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算是稳定下来了吧。”每次给李文忠做完抢救手术,江霁晗总会心累,无关身体上的疲乏,是来自精神上的压力,短暂地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怀疑。


    他不敢妄图去分析人性的复杂,这其中带来的无尽风波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间。


    江霁晗疲于质问这些为什么这些事情出现在他身上,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他只能去尽力解决眼前的事情,但这也是最让他无力的地方——李文忠的说话做事方式他完全摸不准猜不透。


    黑曜般的眼睛慢慢睁开,溢出几分无奈,“我只怕这件事再生风波,那就真的说不准了。”


    “呸呸呸。”薛楹连忙去捂他的嘴,“这种话不经说。”


    她轻轻按捏着他的两鬓,“你总是看待事情太过悲观,我倒觉得说不定这是一个转机。李文忠从前总是嚷嚷着要见女儿,这次见了,说不定会安稳配合治疗一阵子。”


    “但愿吧。”江霁晗的语气很勉强,若是薛楹亲眼见证李文忠父女俩争辩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她或许也只会和他一样的悲观。


    但她最好还是不要见那个场面了,所有事情留给他一个人烦心就够了。


    他呼了口气,按下他的那个烦心事,转了话题,拽着她的手坐下,“不提这些了,你今天怎么来了?”


    “来预约我爸的第二次化疗。”薛楹靠过去,环住他劲瘦的腰,“顺便给你来送杯咖啡,不过你回来得太晚了,咖啡已经被姚医生喝了。”


    江霁晗揉着她的软发,乌黑的发丝覆在他的手背上,仿佛黑色的齐天瀑布,他手指在发中穿行,“你和你爸最近关系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薛楹眉眼微垂,“不冷不淡的,彼此都有些尴尬。”


    薛晋是想补偿的,但现在的薛楹什么都不缺,他又不知要从哪里弥补。父女俩的关系从冷淡变成相对无言的窘态,每日除了关心身体的对话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话题可以谈。


    “你可以多陪陪他,或者给他做点吃的,多找点共同话题。不然也可以一起出去走走,增进一下感情。”江霁晗是知道薛楹的心结的,“你需要自己先向外踏出一步的。”


    薛楹总是在被动地接受薛晋想弥补的父爱,却又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反馈。恶性循环,父女俩的关系越来越僵硬。


    “我知道。”薛楹埋在他颈窝里,长腿缩在他身上,“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除了血缘的联系之外,我其实也不了解他的喜好。让我去做饭,再难吃他也愿意吃,但何苦折磨他本就脆弱的胃呢。我们聊天,我不想聊他的专业领域,但除此之外似乎我们也没什么共同的话题,经常只是寥寥几句,然后便是大片的空白。更别说出去走走了,那只会更尴尬。”


    “如果你想做,总会找到方法去破解,但前提是你想做。”江霁晗抱紧她,温声说,“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想做,而且你心里真的打算去做。”


    薛楹又往他怀里缩了缩,有些逃避这个问题。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江霁晗问,“楹楹,你还怨吗?”


    “不知道。”薛楹闷声,她的指尖在他掌心一下又一下凌乱地划动着,“如果说完全没有介怀是不可能的。之前生死的重量压倒了一切冲突,可随着生活慢慢平静下来,那些潜在的秘而不宣的矛盾一点点暴露。其实他没变,我也没变。”


    “其实他变了,你也变了。”江霁晗反握住她乱动的手指,“他在努力像你靠近,而你想迎接却又不得其法。”


    眼眶酸涩,薛楹猛地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总是把我分析地这么透彻?”


    她把脸贴在他的领口,把那些温热的泪滴藏进他的衬衫里,“我每次看到我爸笨拙地找话题和我扯东扯西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把我的行李打包好,强硬地拽着我去伯父家。虽然我在大伯家从没受什么苦,可是我也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我的家。薛杨闯祸了被揍,而我连闯祸也不敢,不敢给他们带来麻烦,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我被见家长的时候,该让谁去学校。”


    江霁晗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薛楹仰起来看他,鼻音很重,“其实我也知道,那些事都过去好久了,也无所谓原不原谅。”


    “那就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江霁晗擦掉她眼角的余泪。


    不是让她原谅,而是放过还在回望过去的自己。


    “好。”垂眸,脸颊在他手指上轻蹭,薛楹轻声应答。


    一样的道理说给别人听总是入情入理,但落在自己身上就换了一套表现。


    “李文忠的事到底有完没完啊?我真的快烦死他了,之前把小魏逼走了,现在换我去看护他了,我真的太无语了。”


    “小声点,别让护士长听到。你忘记护士长替小魏出头被记处分的那件事了吗?不光你烦,护士长也烦,江医生也烦。”


    “江医生有什么好烦的,事情起因不就是因为他吗?如果他好好管好那个实习医生,怎么会出这种事?”


    “哎?你怎么能这样说的,都是成年人了,难道还需要别人约束着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江医生也很无辜的。”


    “这有什么无辜的,江医生既然带了那个实习医生,就要为他的举动负责。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就推到实习生身上吗?那要他们做指导医生有什么用?”


    “其实那个实习医生也很无辜的,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反正这件事说到底谁也扯不清楚,就是一团乱账,就是倒霉了江医生。”


    一旁坐着的黄瑶听不下去了,“你们都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在这里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八卦。让护士长听到了,又要发脾气了。”


    几个护士悻悻地散开。


    “怎么了?又听见什么了?”姚争渡拍了下江霁晗的肩膀。


    “没什么。”江霁晗手插口袋,面容藏在楼梯间的阴影中,晦暗不明。


    “你要是烦,你就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别什么都闷在心里。”姚争渡点了支烟,吸了一口,云雾缭绕,“李文忠这事,你别把压力都堆在自己身上,你身后有医院,有我们呢。”


    “说了又能怎么样?医院不也没有个解决方案吗?”江霁晗打开窗户,烟味慢慢散开,“少抽点吧。”


    姚争渡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戒烟的?薛楹不让你抽?我怎么记得李文忠那事刚出的时候,你抽得也很猛。”


    “早就不抽了。”微风习习,带着夏天灼热的躁意,冲散了些许楼梯间的暗沉,“抽了也没用,该怎样还是怎样。”


    明明灭灭的火光在指尖闪烁,辛辣的烟草味在喉间走一遭,白色的烟气跟着呼吸后的残烬一同吐出。只留下苦涩的余味,带不走任何苦闷。久了也觉得没意思,抽根烟喝瓶酒对他的处境不会改变。


    不如直面现实。


    “你有跟薛楹说过这件事吗?”姚争渡放下烟,问道,“你不愿意跟我们说,那就跟自己身边人好好聊聊,排解郁闷,不然总憋在心里总会有你心态失衡的一天。”


    江霁晗看向楼下十字街道来往的人群,各有终点,偶尔停歇,又奔赴前程。


    只有这时,他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上学时,冯主任教他们的第一课是对一切事物都存有敬畏感,敬畏生命,敬畏人性,敬畏天地。


    心存敬畏,行有所止。


    江霁晗一直恪守不渝,对医生职业保持最大的热忱,但一切都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你以为拥有精湛的技术就可以职业顺利吗?这只是先决条件,同时还要拥有亲和力沟通能力,掌握说话技巧,善于和病人沟通。即便这样,也还是会有意外出现。


    江霁晗选择报考医学专业是一场意外,高三那年江父的公司遭遇行业动荡,生意急转直下,免不了各种走关系拉人情,而那个时候最有效最快速的方法就是所谓的酒桌文化。酒液穿肠过,急病也跟着到来,救护车拉走晕眩的江父时,江霁晗也跟着去了。他在那辆救护车上见证了专业的救治,负责的态度,有序的操作。还在迷茫自己未来的江霁晗,那一刻选择了自己今后的道路。


    幻想都是美好的,现实的残酷给他迎头一击。有时候他也很迷茫,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处理源源不断的病患关系,解决无休无止的历史残留问题。


    在为童靓申请救助金的时候,他短暂地找回自己的职业初衷,他是为了这些病患服务的,可接下来又是接连不断的争执矛盾,让他再次陷入旋涡之中。


    如果李文忠入院那一年,医院的救助协会各项机制已经完善,或许事情就会不一样。实习生的恶剪视频不是传得遍布全网,李文忠也不会一个人在医院住了一年多,更别说后续的所有子不养女不亲等种种问题。


    江霁晗陷入从未有过的迷茫期。


    “别想了。”一根烟燃尽,姚争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认真的,要么你去报名院里的那个培训吧,换个环境也算散散心。”


    院里目前有一个出国培训机会,为期三个月,费用由医院负责。江霁晗眸光一凛,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只是又要和薛楹异地,总归是舍不得的。


    没等他细想,一声闷重的撞击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道黑影从他面前迅速的坠落,从楼梯间的窗户前闪过,他甚至在短短的一瞬间和那个人影对上了视线。


    没有任何色彩的双眼。


    疲惫,无神。


    认命的眼神。


    然后是“嘭”的巨大落地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他和姚争渡是一同探身看过去的,脸上血色顿失。


    江霁晗的手指扒在窗台上,悄然蜷紧。


    蔓延的血迹,苍白的脸颊,堆叠的褶皱,昏黄的牙齿,寂静的结束。


    是李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