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还好吗?”薛楹静静握着父亲的手掌,感受着他手心的低温,“冷吗?要不要再盖一层薄被?”


    薛晋摇摇头,巨大的晕眩感让他睁不开眼,躺在病床上胃部依然有恶心作呕的感觉在翻涌。


    “要不要喝点水?”薛楹扶起薛晋的后背,把放温的热水递给他。薛晋没什么力气,只抿了两口水,便难受地喝不下了,无力地躺进被子里,额头是冰凉的虚汗,被薛楹轻轻擦去。


    这已经是薛晋的第二次化疗,但他的临床反应似乎比第一次要严重很多。


    “睡一会儿吧,爸爸。”薛楹把被角掖好,“我在这里陪你。”


    滴答的时针不停地旋转,盛夏天热腾的温度,像张牙舞爪向上飞舞的火苗,灼烧着空气。


    在逼近四十度的温度下,薛晋的体温依然很低。病房里没开空调,只是握着薛晋的手,那冰凉的体温透过皮肤渗过来,薛楹感受不到一丝热气。她的心也跟着凉下去,密闭闷热的空间,她好像也失去了体感。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忽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只留余辉残光。


    薛晋在晚霞的橙光中慢慢睁开眼,咳了几声,勉强把胃部的作呕感压了下去,嗓音沙哑,“楹楹?”


    薛楹连忙放下电脑,扶他起来喝水,“好点了吗?”


    “好点了。”依然喝不下几口水,也没什么食欲,但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他半坐起来,靠在床头,“薛楹,你坐过来,我有事想和你说。”


    薛楹把被子整理好,坐在床边,“怎么了?”


    “这次化疗结束,我想继续回学校上课。”


    薛楹抬眼看过去,奇道:“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了?”


    薛晋揉了揉手背上的青色的针孔印记,“我问过医生了,这次化疗之后治标如果正常了,我是可以做一些日常的工作的。你每天店里也很忙,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忙忙碌碌三十多年,让我突然停下来,到底还是不习惯。”


    “那我抽空多去陪你一会儿吧。”薛楹依然不放心,毕竟不是什么感冒发烧的小病,她还是希望薛晋能够好好休养一阵子,安享剩余时光,“再过几年,你也该退休了,现在提前适应一下退休生活不好吗?”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多分出时间来陪我的。”薛晋脸色苍白,喉头滚动,咽下不断上涌的哭汁,“我不想当你的绊脚石,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该谈恋爱就谈恋爱,该经营咖啡厅就经营,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去看,不要为了我放弃了所有的想法。”


    薛楹抿嘴,不知道该怎么说,干巴巴地开口,“爸,你别瞎想了。我没又放弃什么,你现在生病了,我陪你是应该的。”


    “楹楹,你只是应该来陪我,但不是你想来,你愿意来。”隔着老旧的镜片,薛晋的视线定在薛楹清丽秀净的面庞上。


    时间真是残忍,一眨眼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他却试图以自己的想法强压给她,闹到两败涂地。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妈妈。”薛晋低头微笑,似是回忆年轻时光,“你妈妈走的时候,我跟她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你,好好教导你,让你自由快乐地长大,现在想起来我却一件都没做到。”


    “没有。”薛楹眨了眨眼,视线模糊,有泪意在翻涌,“爸,我有好好长大。”


    她揉了揉鼻子,勉强微笑,“你现在就是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要不您和大伯一起去钓钓鱼爬爬山,享受一下自由的晚年生活。”


    “楹楹,我知道我错过了你长大的所有重要时刻,现在我也不会以病为由,央求你原谅我。”他笑了笑,“那对你不公平,我也不配。”


    “爸!”


    薛晋手掌轻轻放在她的手腕上,“你别急,楹楹。我是认真的,只有血缘关系牵连的父女关系,若要一朝之间向里面灌输二十多年累计的亲情进去,太难了也太累了。我们互相也没必要再装了。”


    “爸…”薛楹泪水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我们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有限的生命里了,还不如趁这个时间,我去做一些更感兴趣更有意义的事情。”薛晋笑着看她不断擦拭着滚落的泪水,“我以前从来没看见你哭过,自从我病了之后,你总是哭,倒是有种是我把你惹哭的感觉。”


    “没有。”薛楹抽泣道,“我没把你当做我的负担。”


    “我从小就知道我爸很厉害,他没时间照看我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可以照看好自己,大伯和伯母还有哥哥都对我很好,我的童年一直过得很自由开心。”


    剩下的那些不快,在漫漫长的记忆海中湮灭,时而冒个泡却再也没浮起。


    人的情感总是很复杂,想去分析也无从下手,但有一个共通点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当时所谓的痛觉会慢慢变淡,或许会留下几道疤痕,但总会慢慢沉淀下去,落在谷底,无人问津。


    时间会治愈一切,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


    薛楹擦去眼角的泪滴,撑起唇角,“爸,我真的不在意以前那些事情了。”


    不是原谅,只是不在意了。眼前有比过去更重要的事情,不愿再拘囿于那些记忆过活。


    “你如果想继续回学校上课也可以,但别在说那些话了,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她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以后好好过吧。”


    薛晋一愣,嗓音哑了下去,仰天,“嗯,我们以后好好过。”


    前事随风散。


    薛楹总说江霁晗是理想主义者,他往常并不认可,这次却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辩驳。


    医生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在面对除了医学临床之外的事情。


    冯主任关上窗户,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嘈杂,“小江,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影响很大,这件事你也算是受害者。”他顿了顿,看向坐在对面一直沉默的江霁晗。他也算得上他这些年最优秀的学生,只是运气实在不好,摊上了这桩事,把生活工作都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冯主任唯一的感想,只希望他不要因此失去了对这个职业的热爱。


    “小江,你先回去休息几天吧,换种心情调节一下自己。这只是你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坎,谁都可能会遇见这种事,你得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要被它影响到自己以后的工作。”


    江霁晗没答,他的视线缓慢地转向窗外。从李文忠住院开始,三个从来没出现过的儿子,第一次出现在医院就是眼下在大厅里闹事。他们又哭又嚎,悲痛欲绝,声嘶力竭,又不时没藏住脸上的市侩。


    演技精湛。


    如果不是他们结尾时把需求落在巨额赔偿金上,大概他也信了。多讽刺,李文忠生命结束前一直希望儿女可以把自己带回家,不想再继续住在医院,这个愿望到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才得以实现。


    但他心心念念的小女儿李洁一直没有出现,虽然上次和李文忠大吵一架,但她临走前还是去缴了部分医药费,虽然相对于李文忠这一年来在医院的开销只是杯水车薪。


    江霁晗不想去分析李文忠最后离开的动机缘由是什么,他已经被这件事折磨得精神恍惚。


    “小江,不要太在意外界的干扰,所有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这件事只能自己过去。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三字——看开点。”冯主任也向外看,看那场喧哗的闹剧,“你总是容易想太多,其实有时候返璞归真简单点更好。”


    心结只能自己医。


    “先回家休息几天吧。”


    江霁晗往外走的时候,医院大厅里的那场闹剧已经散场了。


    车子停在家楼下,江霁晗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车内广播主持人轻柔甜美的嗓音正在念着网友留言,声音在耳畔徘徊,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江霁晗的眼前不断重现着李文忠最后的那个画面。


    残破的肢体在血泊中抽搐,昏黄的瞳孔中却是释然的安详。


    一阵寒意将他笼罩。


    “喂!”薛楹站在他的车窗外,敲了敲玻璃,“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不上去。”


    薛楹笑容温婉,干净透亮的眼睛,炯炯注视着他,那里流光溢彩,明丽灿烂。她的到来像一道暖风,将所有的寒意带走。


    “太累了,有点不想动。”江霁晗扯了扯嘴角,勉强笑笑。


    “那我陪你一起。”薛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他旁边,“你晚上吃饭了吗?你不会又忙到现在没吃东西吧?”


    江霁晗失笑,扭过头瞧她生动的面容,在她絮叨关切的声音,盛夏的暖意回温,世界引力再度归正。


    “今天没什么胃口。”他握住薛楹的手,感受着僵硬身体中血液升腾循环带来的酥麻,“你先别生气,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薛楹柔切地盯了他几秒,轻轻靠过去,下巴抵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那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掌过薛楹的细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再坐一会儿吧。”


    薛楹察觉到不对,仰着头看他,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是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江霁晗避而不答,抓过她的细指,揉捏着她的骨节,平复着错乱的心跳,“你爸爸的化疗怎么样了?”


    “还好,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了。”薛楹回握住他的手,江霁晗的手心有些凉,带着细细的薄汗,她有些不放心,“你今天真的没事吗?”


    “楹楹,你今天几点从医院走的?”他突然问。


    薛楹一愣,“晚饭前走的。”


    那应该没撞见李文忠家属闹事的那一幕。


    薛楹眉一横,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转过他的脸,冷峻的面容上携着几丝疲倦,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精神布阵的样子,“今天是不是工作很忙啊?你看上去好累。”


    江霁晗视线落在她喋喋不休的粉唇上,俯身堵住她翕合不止的唇瓣,动作放浪。


    手掌落在她单薄的蝴蝶骨上,按压着她贴近,更贴近,严丝合缝。


    薛楹抬手搂住他火热的身躯,下巴高高地扬起,配合着他放肆不羁的亲吻,担心的话语在混乱的纠缠中再度咽回,她只能靠掌心里他的体温,来感受他的情绪变化。


    有时候从冰凉到滚烫只需要一个缱绻不休的吻。


    脉脉温情,抵过万千大道理的安慰。


    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短暂忘却那些纷扰是非。


    松开她的时候,江霁晗的额前沁了一层薄汗,他拇指在她的唇瓣上摩挲,声线暗哑。


    “走吧,楹楹,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