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热度
    苏星回任由他牵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一滴水砸在手背上,接着是两滴、三滴……逐渐连成一片。大雨来得毫无征兆,路上行人慌乱地跑动,像冷水倒入热锅,顷刻四散。


    苏星回尚未来得及回神,就被拉着往前跑,冰凉雨点扑了一脸,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们跑向最近的建筑物,后背仓促抵上坚硬的陶土色红墙,徐行之整个人遮在她身前,窄窄一檐容不下两人身型。


    雨水不停地从天空中坠落,也从檐角坠落,飞溅进来,苏星回被冷雨砸得一缩脖子,随即一只手挡在她眼前。


    她似是终于醒转,看着徐行之衣服上挂满雨水,伸手扶上他手臂,将他往自己这边带,“进来点,淋湿了……”


    半臂的距离被抹尽,黑色风衣压上雾蓝连衣裙。


    雨声簌簌响在耳侧,压抑着奔跑过后的急喘。


    “没事,”徐行之微垂着头,目光落向苏星回额前湿润的发梢,声音很低,“我们,暂时回不去了。”


    雨水在她发梢纠集成一团,正摇摇欲坠。


    画面像慢放的镜头,女孩仰起脸,动作之间,水珠受力缓慢坠落,落在她脸上,她极轻,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雨水蜿蜒而下,停滞在颊边。


    徐行之心中一动,下意识抬手按上那滴水珠。


    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水在指腹化开,触感柔软细腻。他眸色渐深,眼睫低垂,于近在咫尺的薄唇间流连——低头就能吻到她。


    呼吸被极力克制着。


    风吹起衣摆,像鼓涨的船帆,他仿佛在狂风暴雨中掌控一叶飘摇的小舟。


    蓦地,别开视线。


    雨依旧在下,飘进屋檐。


    片刻,徐行之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在苏星回身后展开。


    苏星回还没来得及阻止,整个人就被兜头罩住,风衣外套隔绝一切风雨,唯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充溢鼻间。


    徐行之身上只剩下一件内搭的白衬衫,此时几乎被雨浇透,隐隐约约露出皮肤与肌肉的轮廓,苏星回想帮他擦一下身上的水,袖子刚沾上,就有声音从头顶落下:“别动……”


    屋檐实在太窄,他们也实在离得太近,徐行之聊胜于无地解释:“等下弄湿了着凉。”


    “可你……”苏星回手足无措,磕绊道,“你衣服都湿透了……”


    “我没事。”徐行之说,“如果你生病,我会比较难受。”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如沉醉的春风带给人间的游戏。


    徐行之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而苏星回被护得很好,身上没半点雨水的痕迹。


    一到酒店,苏星回就立刻推他进房间,叮嘱道:“快去把湿衣服换了,洗个澡。”


    她回到自己房间,想给喻园医生发信息问淋雨以后该怎么办,才想起来北京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于是作罢。


    古丽和岑江已经帮忙把行李箱从营地拿了回来,苏星回看着桌旁的行李箱,忽然想起什么,打开箱子翻找起来。


    终于,她在行李箱的夹缝里找到了两包红糖姜茶。


    临行前,同事怕她遇上生理期,在国外买不到红糖,所以塞给她两包。


    虽然苏星回从来不喝这种东西,都是简单粗暴地用止疼药解决问题。


    她这个人挑剔得要命,绝不会碰不喜欢的东西,辛辣的姜茶就是一例。


    然而此刻,她却寄希望于这两包姜茶可以驱寒。


    她坐在地毯上,给徐行之发了一条微信信息:“洗好澡和我说一声,我有东西给你。”


    发完信息,苏星回又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带的便携电水壶,烧一壶水。


    她坐在吧台前,支着脑袋,时不时瞄一眼手机。电水壶升腾起白色水雾,壶里的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很久以后,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徐行之:要给我什么?我过去拿。


    苏星回立刻直起身,回复:“不用,我过去。”


    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从一旁的橱柜里拿了个干净的马克杯,用开水冲洗过,才将红糖姜茶粉倒入杯中。


    眼前又一闪而过徐行之湿透的衬衫,她把另一包姜茶粉也倒入杯子,冲满滚烫的开水。


    呛人的姜味扑面而来,苏星回皱了皱鼻子。她来不及收拾桌上狼藉,端着杯子去敲徐行之的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徐行之穿戴整齐站在门内,目光狐疑地落在她手中——一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


    开水的温度自杯壁传达到把手,苏星回握着杯子的手一阵滚烫,“先让我进去,有点烫。”


    徐行之连忙侧身让她进门,伸手要去接,却被苏星回避开。这间房间的布置和她的房间相同,只是方向相反,她飞快把杯子搁到吧台上,甩了甩手。


    徐行之没再去管杯子里的东西,径直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仔细查看。


    握着杯子的手指烫红了一片,他把苏星回带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握着她的手放在水下冲洗。


    水很凉,苏星回刚一触及,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徐行之把她圈在身前,轻道:“别动……”


    酒店的洗手间没有干湿分离,徐行之刚刚在这里洗过澡,空气里潮湿闷热,洗手台前的镜子正在往下淌水,斑驳地映照着他们的身影。


    徐行之捏着她的手指反复冲洗,低声询问:“你给我倒的是什么?”


    苏星回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上,“红糖姜茶,驱寒。”


    水流依旧不停,他又问:“你自己喝过了吗?”


    沉默半晌,苏星回如实回答:“我不要,太难喝。”


    “难喝就给我喝?”徐行之淡笑一声。


    苏星回连忙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淋雨。”


    面前的水龙头被关上,她悬着手,从镜中看见他弯腰拉开一旁的抽屉,从里面抽了几张纸巾,一点点帮她擦干手。


    从洗手间出来,徐行之用目光品鉴了一番杯中红糖姜茶,抬眼问苏星回:“它的颜色为什么那么深?”


    “红糖的颜色。”


    徐行之一脸怀疑:“你先喝一口我看看好不好?”


    苏星回直摇头:“不要。”


    “万一你给我下毒……”


    她生气了,“爱喝喝,不喝拉倒。”


    徐行之拿起杯子,轻轻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姜味。


    他们方才在洗手间耗了很长时间,这会儿杯子已经不不烫手了,但茶水仍然无法入口,他与她商量:“先放着,我等会儿喝。”


    苏星回狐疑地打量他,以己度人:“你该不会等我走了,就把它倒掉吧?”


    “你好像很有经验?”


    “没有。”她大言不惭地否认,“我只找到这两包姜茶,之后再要就没了。”


    徐行之把杯子端在手里,晃了晃褐色的茶水:“放了两包?”


    “嗯,”苏星回点头,“低甜度的,有效成分应该是姜,不是红糖,我多倒了点水,应该不会太甜。”


    徐行之把杯子举到她面前,“那你先喝一口。”


    苏星回侧头,避开姜的味道:“为什么?”


    徐行之理所当然,“先留个证据,以免等会儿说我诬陷你。”


    苏星回看一眼深褐色液体,“只有一个杯子,你这里……”


    徐行之见她话里有松动的意思,乘胜追击地往她唇边一递,“我又不介意,还是说你比较介意?”


    苏星回没再躲避,就着他的手浅浅抿了一口。顿时,整张脸皱成一团,徐行之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皱起脸,有点好笑地问:“那么难喝啊?”


    苏星回苦着脸舔舔嘴唇,仍不忘坚持自己的判断:“不是很甜,姜太辣了。”


    “是吗?”徐行之收回手,也浅浅尝了一口姜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我觉得……很甜。”


    苏星回立时明白他在这里弯弯绕绕半天,变着法子逗她,批判道:“油嘴滑舌!”


    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徐行之连忙叫住她,见她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脸来,他的笑容忽地柔和万分,“谢谢。”


    “很少有人这样关心我,所以,特别感动。”


    苏星回移开视线,不敢看这样的眼神,囫囵道:“嗯,那你喝完,我……我先回去了。”


    她离开的背影很沉稳,直到回了自己房间,看到桌上两个红糖姜茶的包装,才显出一丝仓皇。


    然而,徐行之嘴上说“没事”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床头脑昏沉。


    他站在洗手台前,镜中人脸色苍白,隐隐透着不健康的红。


    徐行之用凉水洗了把脸,轻叹,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即便是去年年底,周围人接二连三地感染病毒发烧,他也一点事都没有。不料异国一场雨,轻易将他击败。


    他出于一半的私心更改了行程,原本想带苏星回在摩洛哥玩两天,岂料现在“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走出洗手间,颓然仰倒在床上。


    床头手机屏幕亮了亮,是苏星回给他发了信息。


    星回(大骗子):你还在房间吗,还是已经出去了……


    星回(大骗子):我们今天去哪里吃饭呀?


    他回复:“饿吗?”


    “现在去?”


    星回(大骗子):[好]


    徐行之看着屏幕上竖起一只耳朵的兔子表情,忍不住勾起唇角。


    苏星回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徐行之戴着口罩站在门口等。


    她打量他片刻,似是看出一些端倪:“你怎么了?”


    “有点,咳,”徐行之刚一开口,就感觉自己喉咙沙哑,忍不住偏头清了清嗓子,“可能有点发烧。”


    苏星回立刻蹙了眉,伸手去摸他额头,他配合地微微弯腰,用额头贴上她手背。


    手下皮肤微微发热,她不太能判断,又用另一手摸自己额头,仔细比对辨别,察觉出细微的温度差异。


    徐行之安慰她:“没有很难受,有点低烧,我下午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苏星回却强硬地推着他到房门口,“不行,你先休息。”


    见他不动,催促道:“快点,房卡。”


    徐行之只能重新打开房门,大概因为生病,他的反应有些迟钝,索性任由苏星回摆布。


    他很快被按回床上躺好,看着苏星回去洗手间拿了一块湿毛巾,贴在他额头上,又给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


    做完这些,转身就要往外走,徐行之连忙起身叫住她,“你一个人别出门,外面不太安全,我担心……”


    “你先躺下,”苏星回制止他起床,“我去房间里拿药。”


    徐行之这才没从床上下来,却仍放不下心,毕竟眼前这位前科累累,他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五分,三分钟之内你没回来的话……”


    “好了好了,我不出门,”苏星回败阵下来,“我就去拿个药,然后在酒店订餐,让他们送到房间可以吗?”


    徐行之终于点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苏星回果然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药,正用手机和人打电话,“嗯,应该是昨天淋雨着凉了,这边没有流感疫情。”


    “好,我带了退烧药,也有体温计,等下测完和你说……”


    “嗯我知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后天的飞机,到时候会和你说的,真不骗你。”


    听起来,苏星回在和她打电话的那位眼里,也同样罪行累累……


    她挂了电话,把手里的一堆东西放到床头柜上,首先拆开一把额温枪的塑料壳,对着他额头“滴”了一声。


    徐行之好奇询问:“刚才和谁打电话?”


    额温枪屏幕显示37.9度。


    “我朋友,一位医生。”苏星回简单回答,又重新测了一次温度,确认无误,又问他,“有没有药物过敏?我只带了一盒泰诺。”


    徐行之摇头,于是她再次拿起手机和喻园沟通,好一会儿,才对徐行之说:“吃完饭后吃一粒退烧药。”


    他点头,安静地看着她放下手机,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大概觉得光线太过明亮,她走到窗边拉起纱帘,关了灯。外面天色阴暗,连带着房间的光线也暗下来。


    苏星回搬了把沙发椅放到他床边,坐下,示意他闭眼睡觉。


    徐行之轻声道:“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平日里灵动漂亮的眼睛似蒙着一层薄雾,眼眶因热度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红。


    苏星回撇开视线,低头看手机,“我不看你,睡不着就躺一会儿,吃饭喊你。”


    徐行之顺从地闭上眼睛,发烧带来的疲惫困意顷刻间席卷而来,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苏星回放下手机,于昏茫光线中沉默地打量他。


    良久,低低的敲门声响起。


    苏星回起身正要去开门,床上忽然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


    待她听清他说的内容,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