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轻吻
    苏星回心不在焉,所以等酒店服务人员送餐进房间时,没留意到徐行之紧蹙的眉。


    午餐摆放在靠窗的桌子,一份丰盛,一份尽可能寡淡,苏星回没有半点要陪他将就的意思。


    徐行之在对面坐下,没有动作,而是看她。


    问:“怎么了?”


    过于敏锐的人有时候很烦。


    但苏星回很会掩藏,“刚刚在想我爸的事情。”


    徐行之终于拿起桌上的勺子,搅了搅面前的汤,“不论他去了哪里,只要你想找,我会陪你。”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苏星回的心猛地一沉,她猝不及防自己遮掩的借口换来的是这样的承诺。甚至不是她眼前所面临的困境,而是最后。


    也暗含着,他没想过他们会分别。


    “徐行之,”苏星回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食物,喊他,却不看他,“旅途很像乌托邦,可以丢掉很多复杂的关系。在这里,你看到的,仅仅是你能看到的我。”


    她抬眼,“你看不到的那一半我,失意、颓唐,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规划,活得一团糟……”


    徐行之的烧没有退,脑子却是清醒的,他没有顺着她的话题针锋相对,避开目光,问:“你这样问,到底是怕我喜欢你,还是怕你自己喜欢我啊?”


    苏星回的心狠狠一跳,她搜肠刮肚地想要反驳,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幸而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响解救了她。


    她稳重地接起,贴在耳边,“喂。”


    不料喻园的声音立刻迫不及待从扬声器里冲出来——


    “喂什么,宝贝,我打的是视频,你人呢?”


    她竟一时忘记,这位视频狂魔。


    苏星回没把手机放下来,和她打商量:“语音可以吗?我现在不太方便,或者你等会儿……”


    喻园没理会她:“谁管你方不方便,病人呢?怎么样了?我看一眼。”


    苏星回:“……”


    完全,作茧自缚。


    喻园喋喋不休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快点,不是说有一个和你同行的人发烧了吗?实在不行你把人送去医院……”


    苏星回心虚地看了一眼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似乎很期待她会如何面对这样的处境。


    她在喻园和徐行之间挑了个好拿捏的,谁让他说喜欢她,喜欢就是软肋,不管之后怎样,得先把喻园糊弄过去。


    毕竟,徐行之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和她清清白白同行的人,如果被发现两个人单独在一间房间里吃饭,她免不了喻园刨根问底的灵魂拷问。


    苏星回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徐行之。


    见他了然点头,她稍松一口气,对喻园说:“那我……去找他,先挂了。”


    一秒都没多停留。


    徐行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第一次见她那么怕别人,问:“是那位医生朋友要和我视频?”


    苏星回点头,“那个,她脾气比较暴躁,我不想挨骂,所以你慎重发言。”


    徐行之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苏星回猝不及防:“啊?”


    “不需要串通一下口供吗?”


    “哦,就是我在撒哈拉偶遇的天文科考队员,好心带我去沙漠,昨天在外面淋雨感冒了……”苏星回大致描绘了一下他们的关系,“也没骗人她对吧。”


    确实没骗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徐行之无奈:“好吧。”


    稍过一会儿,苏星回给喻园回拨过去,首先向她介绍:“这是M大天文系的徐……徐老师。”


    她把手机交给徐行之,礼貌道:“徐老师,这位是我朋友,喻园,喻医生。”


    喻园刚说了她一句磨磨叽叽,在手机屏幕调转后霎时闭嘴,徐行之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喻医生好,麻烦您特意打视频电话过来。”


    喻园收敛了语气,“哦,没事,不麻烦。”


    徐行之等待她询问,不料喻园问:“您真的是科考队员吗?”


    “就是,比较抱歉,我怕她在外面遇到坏人,想亲自确认一下。”喻园很快恢复平静语气,“刚才见到您,我稍微有些诧异。”


    徐行之语气诚恳:“M大天文研究所,徐行之,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去学校官网查我的名字,不用抱歉,应该的。”


    喻园听见这样的回答,才稍安了心,例行询问了他的一些症状,再次道歉:“我承认我的本意只是想确认苏星回的安全,如果您吃完药没能退烧,还请及时去当地医院就诊。”


    徐行之表示理解,并向她道谢,喻园没再说多余的话,挂了视频。


    苏星回有点抱歉,小声:“我不知道她是为这个……”


    “不用道歉,我为你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徐行之没在意,仰头看着站在身前的人,邀功似的笑问:“那我的表现怎么样?”


    大概因为发烧,声音有点哑,看过来的眼神湿漉漉的。


    苏星回伸手从他手里拿自己的手机,别开视线,吝啬道:“还行吧……”


    徐行之没有松开,两个人各执手机一端。


    “那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


    他怎么还旧事重提?


    苏星回没有半点体谅病人的意思,用力从他手里抽走手机,“快吃你的午饭。”


    手里一空,徐行之不语而笑,笑意牵动嗓子,忍不住偏头轻咳一声。


    他没能及时作妖,立刻被苏星回呛回来,“总是抓别人话语漏洞的人不会讨人喜欢,生病怎么话还那么多。”


    徐行之了闭嘴,乖顺地吃饭。


    吃完饭安静地坐着任苏星回摆布。


    他猜想,苏星回应该是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的那种孩子。非常有自我,不迁就别人,因为从小就能获得巨大的满足感,所以不会贪心,反而挑剔。


    那晚,她对徐行之说起“bennu”,说他的热爱太纯粹,其实她不知道,这种纯粹的热爱自她而来。


    即使后来,父亲的失踪和母亲病逝带给过她巨大的创伤,可灵魂的底色是无法抹灭的。有些人要用一辈子去治愈童年,而有些人可以依靠童年支撑往后人生所有的苦难。


    徐行之看着苏星回忙碌地给他兑温水,又不太熟练地摸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核对时间,然后拆了药盒包装,把一粒药递给他,“现在吃完饭半个小时了,把药吃了吧。”


    徐行之心里忽然软得不行,从她掌心接过药,又接过她的水。


    其实这种头疼脑热,换作平时,他甚至不会吃药,多喝几杯水就对付过去了。


    徐行之吃完药,被要求继续休息,但他躺了没一会儿就睁开眼睛。


    忙碌惯了的人,似乎无福消受这样的闲暇。


    房间里静悄悄的,外面天色依然阴沉。


    他看了一眼边上的椅子,空的。


    明明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心里却也不免一空。


    发烧过后喉咙干涩,徐行之起身想给自己倒一杯水,没走两步,忽然顿足。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另一侧的布艺沙发上,上面蜷着一个人影。


    已经睡着了。


    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苏星回侧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胳膊,大概是睡着之后有点冷,微微蜷缩成一团。


    徐行之从一旁的衣柜里拿了一件干净的长外套,轻手轻脚盖到她身上。男士外套对于她来说特别大,能将整个人完全笼罩住。


    似乎盖衣服的动静打扰了她,苏星回在睡梦中微微皱眉,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很快又不动了。


    徐行之单膝跪在她身侧,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睡着的模样——微微拧起的眉,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以及花瓣一样的薄唇,唇上一粒小小的唇珠。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忽然停住,缓缓后撤。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下头,隔着头发,在她鬓角落下干燥的一吻。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干涸的心里落了一场雨。


    他长在一个古板的家庭,所有人都遵守礼貌周到的规矩。


    爱,类似于禁令一般存在。不能宣之于口,更不会用肢体表达。


    至于性,更被视如洪水猛兽。


    徐行之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也是被规矩驯化的流水线产品。


    十几岁的青春期,宿舍里,一群男生聚在一部手机前看小视频,急躁、狂热,动作根本不避讳旁人,甚至于故意展露。


    他们互相开着下/流的玩笑,讨论最喜欢今天女主角的哪个部分,明明穿戴整齐以后都彬彬有礼,无一不是家长的好孩子,老师的好学生。


    衣服是动物性的束缚。


    他们热衷的视频展露的是泄/欲,施/暴。


    徐行之对这种活动一点欲望也没有。


    他并不觉得性是不能触犯的禁令,而是讨厌触碰,更无法想象与别人裸裎相见。


    哪怕是青春期无法避免的生理反应,他打发自己都打发得极其随意。


    冷淡,寡欲,唯一一丁点热情交给科研。


    直到遇见苏星回。


    他才发现原来,爱,让人本能地渴望接触。


    渴望用唇舌攫取,想将她拆食入腹,如同填满口腹之欲。


    同时也渴望,被她吞噬。


    小城旅店昏暗的洗手间里,他搂过她,小臂残留温热触感;晴朗的早晨,她上楼来假惺惺地和他谈条件,撑着下巴,笑得像只狐狸,最后磕磕巴巴地喊他一声“哥哥”;沙漠绿洲前,她害怕得手脚并用,整个人悬挂在他身上;以及星光漫天那夜,她绷紧身体,攀附上来。


    她笑时的眼睛;哭时的泪水;汗水浸润的鬓角;沾湿的唇……


    每一帧画面都融化在他辗转难眠的夜里。


    “我爱你,非常爱你。”


    “所以努力地,想让你更爱我一点。”


    他愈发渴望拥有;也愈发清醒地克制。


    房间里寂静无声。


    *


    一天后,他们从马拉喀什乘车前往北部的卡萨布兰卡机场,直飞申江。


    撒哈拉沙漠深处发现的尸体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讨论,徐行之已经听到过好几个不同版本的流言。


    有人说他惨遭贪婪的陨石猎人同伴杀害;也有人说他触怒了神灵,神将他永远困于沙漠。


    警方还没给出明确的调查结果,徐行之猜测他是一个人出行遭遇了意外,或是遇到危险被伙伴丢下,最终没能活着走出无人区。


    但他没和苏星回讨论这件事。


    卡萨布兰卡机场,人流密集。


    苏星回通过机场安检,差点与一位急匆匆横穿人群的旅客撞在一起,被徐行之一把拉住。


    她连忙道歉。


    那是一位五六十岁,东亚长相的中年女性。


    她原本一脸焦急,却在看见苏星回的脸后露出欣喜神色,试探着用中文问她:“姑娘你是中国人吗?”


    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见苏星回点头,立刻迫不及待道:“我方向感不好,刚刚出来买东西,找不到回登机口的路了。”


    苏星回看过她的机票信息,发现与他们同一航班,便说:“我们也是这班飞机,带您一起过去吧。”


    阿姨如得救星一般连连向他们道谢,“太谢谢你了,真是多亏你们,这里语言不通的,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问路……”


    她终于在候机厅见到自己的姐妹团,好一番诉说自己的遭遇,说完又很自来熟地坐到苏星回和徐行之边上,和他们讲话。


    徐行之态度礼貌,却很冷淡,一脸生人勿近。阿姨笑着问苏星回,“你男朋友生的好俊,不说话的样子也蛮酷,是混血?”


    似乎只要一男一女同行,就会被默认为男女朋友关系,苏星回笑着回答:“是弟弟,中国人。”


    徐行之瞟了她一眼,总算明白这位惯用的骗人把戏。她就是利用语言歧义,也不撒谎,事实如此,但放到语境中,别人就会自动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果然,阿姨恍然大悟,“哦,是表姐弟吧?乍一瞧着不太像,再细看,鼻子嘴巴是有点像的。”


    她眉开眼笑,“姑娘啊,我刚刚就一直在看你,觉得面善,听你弟弟说下飞机后送你回家,所以也是住在申江的吧?”


    苏星回不喜欢陌生人这样深入的打探,出于礼貌她没有否认,阿姨便又絮絮叨叨地和她聊天。渐渐说到自己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在某头部互联网公司工作,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女朋友……


    徐行之警觉地坐直了身体,果然就听阿姨图穷匕见:“要不介绍你们认识?哎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喜欢,刚刚还怕你有男朋友,不好意思问……”


    “我姐姐,她有……”徐行之不等苏星回说话,赶着回答,却被苏星回阻拦。


    她说:“阿姨,我是个不婚主义者,而且以后也不打算生孩子的。”


    剩下两人一齐顿住。


    半晌,阿姨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赶时髦,将来老了怎么办啊?要后悔的……你父母也不管你吗?”


    “我父母都去世了。”苏星回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抱歉啊,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不是真要上厕所,只在洗手间慢吞吞洗了个手。


    果然,一出门就看见徐行之在外面等。


    看见她,首先兴师问罪:“姐姐?”


    苏星回没想到他问这个,一垂眸:“你自己喊的。”


    徐行之一脸愕然:“什么时候?”


    “那天你发烧,睡得迷迷糊糊,门铃响了我要去开门……”苏星回目光也有些不自然,“你叫住我,说……说‘姐姐别走’,你喊的是谁?”


    徐行之的脸顿时红透。


    “我比你大诶,到时候你叫我姐姐。”


    “要叫姐姐,想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