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梦醒
    周窈知道谢长钧会来平凉,但没料到他会来得这般快这般急。


    更没料到他会来找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让她离赵偃远一些。


    她心里腾地烧起一丛火,烧得她面覆霜色,笑容冷冷地问:“谢公子,你如今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和我这句话呢?”


    谢长钧听出了她话里带的刺,知道她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缓了缓语气,耐下心温声劝道:“阿窈,赵偃他并不似你所看得到的那样简单。我叫你离他远些,是为了你好。我知你想离开平凉,但你大可不必拿自己终生压在他身上,你且等等,待我回京,自会为你打点妥当,叫你不必嫁人也能离开平凉……”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情深意切,却打动不了周窈。


    如今的周窈,一听到他叫自己离赵偃远一些,立刻把他视为虞文君那一边的人了。


    “少来这般惺惺作态。”她打断他的话:“谢长钧,过去两年,你三番两次都拿这样的语气捡好话来哄我,让我信以为真你对我是有那么一点真心的。”


    说起来这一桩前事,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些许涩意。


    周窈眼中浮上了一点泪意,将一双眸子点缀得晶莹透亮。


    “过去这两年,你口口声声称心悦我,可你从未为了我,踏足过平凉一次。”


    都是她上赶着去凉州见他。


    所以也怨不得镇上那些长舌根的妇人总爱在背后骂她小浪蹄子骚娘们儿。


    凉州风气再开放,也没有哪家女子这般眼巴巴地去贴着一个男人的。


    周窈眨了下眼,那一点浮光泪意转瞬即逝,只剩几分淡淡嘲弄:“而今,才听说虞文君在平凉,你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说到底,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远不及你的前程十分之一。既是各为前程,你自走你的阳关道,凭什么又来插手我走哪条道?”


    “谢长钧,你就这般见不得我好么?”


    谢长钧愣了愣,慌忙解释:“我是为你好,才劝你离赵偃远着些。若是换成其他人,我非但不劝,还会帮你。”


    “为何赵偃不行?”


    谢长钧动了动唇,没有立即答她。


    周窈扯了扯唇,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无非是赵偃家世比你高,你心中嫉妒,见不得我与你退婚后,找了个比你更好的。”


    “自然不是!”谢长钧立刻出声辩解,“我是真为你好……”


    周窈却已没耐心再与他周旋,扬声啐道:“少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搅我的事,倘若我也搅了你和虞文君的婚事,还口口声声称虞文君骄纵跋扈,不是你的良配,你又当如何?我警告你一句,真搅了老娘的好事,老娘必定也让你不得好过。”


    谢长钧一时都听惊呆了。


    周窈在他面前,一向是温婉体贴知书达礼,何曾有过这样的刻薄粗鲁。


    但这般还不算,她甚至犹如市井妇人那般,泼辣地抄起门边的那把扫帚欲把他打出来。


    谢长钧手忙脚乱地躲了一番,却仍没避开周窈那灵活的一扫,衣摆不仅印上一层泥黄,还被扫帚勾出了丝。


    “够了!”他终于被激出了气性,那副叫人倒胃口的温柔面孔换成愤懑,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赵偃姓赵,并非首富赵家的赵,而是皇亲国戚的赵!”


    周窈一愣:“什么意思?”


    “当今陛下未登基之前,原配发妻姓姜,乃骠骑大将军姜鸿之女。十一年前,先帝重病,逢西戎大军压境,攻入凉州,皆因姜鸿为扶废王上位,与西戎王勾结,欲借战事逼先帝立废王为太子。事发后,姜家九族伏诛,原武王妃姜氏亦牵连其中,自尽告罪。”


    谢长钧道:“赵偃,原名赵琰,乃是当今陛下与发妻姜氏所生之子。”


    周窈脑中轰然一响,往后退了两步,手中扫帚掉到地上,砸起尘土飞扬。


    她却犹然未觉,喃喃问道:“既是如此,那他是怎么变成变成辅国公之子的?”


    “陛下登基时,册娶虞氏,也就是虞文君的姑姑为后。”谢长钧道,“虞后两次有孕,皆莫名小产。钦天监算出是大皇子赵琰与虞后八字相冲所致,群臣因此纷纷上书请废大皇子为庶人。恰逢辅国公当时无子,陛下便将赵琰过继到辅国公名下。”


    云淡风轻的一番话,藏了多少桩腥风血雨的命案,都不必细说,光是一想,就叫人心惊胆战。而谢家,簪缨百年的谢家,因牵涉废王逼宫案站错了队,在赵偃被过继后,立刻被当今陛下当成了出气筒,清算下狱,阖家流放凉州。


    但这样的事情不必让周窈知道。


    她一介平民女子,只需知道有些人不是她能碰的。


    谢长钧语气微缓:“如今虞后所生的三皇子年已八岁,当今陛下却迟迟不立太子,京中时局动荡,赵偃这样的身份,说不定还要搅出怎样的风云。阿窈,你既是要奔着富贵而去,就听我的,离赵偃远一些,以免让自己牵涉进去。”


    周窈整个人已然木了,怔怔看着谢长钧,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


    谢长钧知道她是一时吓到了回不过神,伸手握住她的双肩,将事情都掰碎了与她道:“你叫人将虞文君的消息传给我,想让我来把虞文君带走,好让她别来搅你与赵偃的好事。但你可知一夜之间,凉州城内已经传遍了虞文君已定亲却还勾缠外男的事,如今人人都道虞文君浪荡无德。”


    周窈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几乎要跳起来辩解:“这不是我做的,我没想要坏她名声!”


    “我省得,这样大的手笔,自然不是你能做到的,是赵偃在推波助澜,借你的手将事情闹大。”


    谢长钧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定在原地,一字一句地道:“阿窈,他但凡待你有一分真心,也不会如此行事,让你得罪死了虞家!”


    周窈脸色霎时一白。她惯来是聪明的,谢长钧如此一点,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虞文君整日纠缠着赵偃,难道他就不烦吗?


    自然是烦的。


    只是不好得罪虞家,因此他一直忍着没出手。


    偏偏她傻,着急忙慌地出手,正好给赵偃一个借刀杀人的机会。


    如今事态闹大,他终于摆脱了虞文君,却也让她得罪死了虞文君以及虞家。


    “既然连你都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那虞家应该也能查到。”周窈心怀一丝侥幸地问,“虞家也能查到对不对?”


    谢长钧道:“虞家知道,但这事不会记在赵偃头上。”


    正如赵偃暂且不好得罪虞家,虞家也不便与赵偃撕破脸,因此,这事只能算在她头上。


    只能由她来承担。


    “阿窈,你听我的,日后离赵偃远点。”谢长钧道,“虞家那里,我会尽力为你周旋。”


    周窈怔怔点头,神思恍惚,连谢长钧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到了张记铁铺前。


    张盛腰间挂着她给的络子,抬头瞧见她,脸上先是一喜,随后发觉她脸色苍白,顿时放下手中烧到一半的铁块,几步上前问道:“阿窈,你怎么了?”


    “盛哥哥。”周窈喃喃道:“我这几日,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


    张盛问:“什么梦?”


    她摇摇头,伸手抚上心口,惨然一笑:“如今梦醒了,心里痛得很。”


    张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明白她此刻很难过,双手先往衣服上擦干净,才推着她到一旁坐下,给她剥了一颗糖。


    “这个甜,你尝尝。”张盛道,“吃了能甜到心里,就不难受了。”


    他还当是小时候,每回她不开心,他便拿出一颗糖来哄。周窈“噗嗤”一声,张嘴吃下那颗糖,笑出了眼泪。


    张盛手足无措了一瞬,拿出一条汗巾,想为她拭泪,却又怕唐突,只好塞进她手里,叫她自己擦。


    这汗巾正是上回去凉州周窈送给他的,一个月过去,依旧崭新如许。


    周窈拿手擦了擦泪,笑着问他:“这汗巾怎么还这般新?”


    张盛见她真正笑了,才松了口气,讪讪地挠着脸道:“这是你送的,我舍不得用,就每天贴身带着。”


    “傻不傻呀你。”周窈把汗巾塞回张盛手里,“你用旧了,我再给你做一条新的就是。”


    张盛握着汗巾点点头:“好。”


    周窈抿着糖,嘴里泛起了一丝甜意,与以往腻人的甜味不同,这糖是淡淡的甜,还有一股奶香味。她“呀”了一声,“这糖吃着和之前的不一样。”


    张盛道:“这是羊奶糖,你喜欢的话,我还有。”他转身就进里间去拿了一把出来,周窈却不肯接:“我够了,吃多了坏牙。这羊奶糖可不便宜呢,你怎么舍得买。”


    “昨儿我爹给我涨了工钱,正好有个货郎挑担来卖干果糖点,我想着你爱吃,就买了一些。”张盛憨然一笑,还是将手里那把糖都给了周窈,“也不知你吃不吃得习惯,要是你不喜欢,下回我便不买了。”


    周窈甜甜一笑:“喜欢。”


    哪里会不喜欢呢。


    这已经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摊着手,叫张盛自己也剥一颗糖,道:“你自己也尝尝。”


    张盛摇头:“我不爱吃糖。”


    这时,赵偃牵着袁小石走过来,撞见了这一幕。


    袁小石见到周窈手里的糖,眼睛瞬间就亮了,几步蹿过来,却又止步在周窈身前,眼巴巴地道:“糖。”


    周窈把糖一收,嗔笑一句:“想吃叫你哥哥买去。”眼波转向赵偃时,脸上的笑容已敛得干干净净,淡淡地唤了声赵公子。


    她的态度明显疏离许多,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杏眼,此时静如深潭,竟是再瞧不出她在想些什么了。


    赵偃眸色微沉,扫了一眼张盛,又听她问:“虞小姐走了么?”


    “走了。”


    周窈扯唇哂道:“恭喜赵公子,你的耳根自此清静了,再没有人烦你了。”


    她说着起了身,将手里的糖塞了一颗给张盛,“盛哥哥我先回去了。”竟是看也不看赵偃一眼,走了。


    袁小石扁着嘴嚷道:“我要糖。”


    张盛怕他闹起来又在地上打滚,忙将手里那颗糖剥了给袁小石吃。


    赵偃拧起眉,眼瞧着周窈走远了,方收回视线,问张盛:“阿窈瞧着有些不对劲,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


    张盛心宽,没发觉赵偃的语气藏着一丝审问,坦诚道:“说是做了个什么梦,梦醒了她很难过。”


    赵偃垂眸,眼底又沉了几分。


    -


    到了申时,阿肆照例又来接周窈。


    和周窈打上照面后,阿肆又察觉到她与昨儿又有些不一样了。


    今日的周窈荆钗布裙,一身素淡,人也淡淡的,话很少。


    阿肆扶她上马车时,问了句:“周姑娘,你怎么了?”


    周窈冲他摇头,未作声。


    直至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车厢内的周窈才忽然开口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位虞小姐在,所以你家公子才嘱咐你来接送我?”


    阿肆扬鞭的动作一顿,讪笑两声,心虚没敢应周窈。


    好在周窈也没有再细究下去,只在抵达客栈后,她扶着阿肆的手下了马车,笑着道:“说起来,我还没有坐过这样好的马车。我从前坐的,说是马车,实则是牛车。哪怕只是短短一程路,都能兜头吃一脸风沙。”


    她的目光落在马车上,轻声喃喃:“这两日坐在马车里,靠着软垫,不用吹风日晒,车厢里还备着上好茶水和精致糕点,这样奢靡的生活,真是让我整个人如置云端,彷如做梦。如今梦醒了,但日子却还是要继续的。”


    这话说得轻淡,却叫阿肆心头蓦地一软,脱口道:“周姑娘若喜欢坐马车,回头小的——”


    话未说完,周窈伸出左手食指,抵在唇中,“嘘”了一声。


    “我这样没出息的话,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否则我要挂不住脸的。对了,下午我回家时,你就不必再送我,以免引起旁人误会我和你家公子有什么,到时候我说不清的。”她娇声一笑,转过身进客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