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推波
    这哪是好意相劝。


    分明是威胁。


    周窈定了定神,正等着虞文君之后的下文,余光瞥见阿肆走了过来。


    虞文君止住话,转身带着侍女和阿肆擦身而过。


    阿肆狐疑地望一眼她的背影,走到周窈跟前,关切地问道:“周姑娘,她没对你怎么样吧?”


    周窈将情绪敛起来,摇头道:“没有。”


    上了马车后,她侧身撩开了车帘,脸贴着琉璃车窗,朝外看去。


    不一会儿,马车便经过张魁家的茶铺。


    外头日头微斜,茶铺里无客,张魁坐茶铺前的凉棚下,百无聊赖地玩起着骰子。


    “咕噜咕噜”车轮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眸看过来,正好对上周窈的目光。


    “嗬,这才几天功夫,就坐上了马车,拿起千金小姐的作派来了。”张魁忍不住啐了句,眼神羡妒愤懑。


    马车继续朝前走。


    茶铺很快被甩在了身后,随即进入周窈眼帘的,是那个卖烙饼的摊子。


    这个时辰,已经过了午食。


    没什么人光顾烙饼摊。


    做烙饼的老板也乐得清闲,搬了一张长条凳,坐到墙根的阴影下躲日头,眯着眼打起了盹儿。


    再往前瞧,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布店。


    相貌生得刻薄的布店老板娘揣了一把瓜子,倚在门前,那张嘴一张一合,却只见瓜子进嘴,不见吐。


    直至马车眼前碾过去,老板娘终于撩起眼皮,认出阿肆,又瞥见车里坐着的人是周窈时,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小浪蹄子,这么快就勾上那客栈的东家了。”


    布店老板娘满脸鄙薄,一边目送马车走远,一边张开嘴,冷冷地吐出两瓣瓜子壳儿。


    这时,忽然起了风,飞沙扬砾。


    入目之处,皆是一层黄。


    被风沙裹挟的行人,低着头往前走,面目沧桑,眼中全是麻木漠然。


    全无一点企盼。


    他们生在平凉,是世袭罔替的军户,在太平年间,这一生注定与黄沙为伴,至死方休。


    周窈咬着唇,悄悄攥紧了拳头。


    眼中满是不甘与决绝。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不要将都耗在这漫天黄沙里,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


    -


    这日,到了酉时过一刻,待周仲归家时,周窈便双目通红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段时日,周仲戒了赌,周窈待他嘘寒问暖,父女俩感情正是最深的时候。一见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周仲登时大步上前,急道:“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周窈道:“没人欺负我,是那位虞小姐警告我不许再接近赵公子……”


    她和谢长钧的婚事黄了,是谢家背信忘义,她不怪虞文君。


    如今,老天爷送来赵偃,重新又给了她一个离开平凉的机会在前,她不能再让虞文君绝了自己的路。


    周窈敛了敛神情,低声道:“爹,有那位虞小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不敢接近赵公子,也没机会接近。”


    周仲怔忡一瞬,便立即会意,搓着手问道:“阿窈,你想对她做什么,爹能帮你做什么?”


    “爹,我没想对她做什么,她出身高贵,咱们招惹不起。”周窈微微摇头,“只是她既已和谢长钧定了亲,实在不该再围着其他男子转,谢长钧想必也不会乐见自己的未婚妻和别人纠缠不清。”


    周仲略一想,便明白了周窈的打算,点头道:“行,那爹现在就去托人往凉州城里走一趟,一定把这位虞小姐在平凉的动静,送到谢长钧耳里。”


    他混迹赌坊多年,认识一帮闲汉赌棍,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帮他跑腿,往凉州城里送消息。


    做事宜早不宜迟,周仲道:“你在家等爹的消息。”说完,便立刻转身离开家。


    镇上那家赌坊叫朱门赌坊,场地开得大,花样也多,不单只是玩骰子,还有投壶、斗鸡、走犬、六博、奕棋等。


    一楼是闹哄哄的大堂,聚集着三教九流,二楼是雅间,专供富商贵客。


    周仲走近朱门赌坊的地界,一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心里似有万千虫蚁在啃噬他的理智,催着他往前走往里进。


    他很清楚,一旦进去,就又是一次赌海茫茫难以回头。


    可这一回,他绝不能再涉其中,阿窈的一辈子压在他身上,他活了大半辈子,这一生已是尘埃落定,再不能毁了女儿的将来。


    周仲喘着粗气往后退,一直退至耳边听不见那闹哄哄的诱惑,发抖的双手平复,方停下来。


    张魁远远地瞧见周仲,手里抓着几颗骰子,一边把玩一边走过来,啧啧笑两声:“周叔,怎么站这儿?不进里头玩两把?”


    周仲忙摆手:“不玩了不玩了,我戒了。”


    酉时过后,张家的茶铺歇了门,张魁会到赌坊这边兼个放风的差事。


    一听周仲不是来赌的,张魁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挑起一边眉,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周仲:“那周叔您这是?”


    周仲道:“我来找人,凉州城东的鲁大今日可过来了?”


    “那可不巧,鲁大昨儿斗鸡,赢了一宿。今儿一早,点了坊里的姑娘相陪,回凉州快活去了,估摸着要明儿才来。”张魁把玩着手中的骰子,“周叔,你找鲁大有何事,不妨留个话,我明儿替你转告他。”


    周仲摆手拒绝:“不是什么大事儿。”又问:“那章老三可来了?”


    “他倒是在。”


    周仲面上一喜,正欲央张魁帮他叫人,张魁先一步开口道:“不过侄儿我可不敢替你叫他出来,章老三今天手气不好,下午典了凉州的祖宅,一百多两银子,眼下已输得所剩无几。”


    张魁面犯难色:“这个时候我凑上去,岂不是讨他晦气。”


    赌徒输红了眼,自然要找个出气筒的。尤其是章老三这等脾气本就暴躁的地痞。


    张魁不敢近身去打扰,也是情理之中。


    周仲叹了口气:“那我便在这儿等他出来罢。”


    张魁道:“侄儿左右也无事,便陪周叔等一等。”


    可两个人站在路边干等着,委实有些无聊。


    张魁便想拉着周仲和他玩两把骰子,道:“我知周叔在戒赌,咱们不赌钱,就捡几个石子当彩头,玩着打发时间。”


    周仲几经犹豫,到底是抵不住这诱惑,和张魁走到放风的哨岗上,玩起了骰子。


    与此同时,朱门赌坊的二楼。


    临窗的雅间里,赵钰将手中的牌丢出去,不出意料地又赢了。


    身边的绿墨负责收钱,朱笔替他端着茶。面对赌坊掌柜满脸笑意的奉承,赵钰兴致缺缺地道:“就这点道行,也配称塞北第一坊。你们东家呢?听说他投壶很是精准,叫他出来与本公子一较高下。若能赢了我,眼前这一万两白银尽数归你们。”


    赵钰作派张扬跋扈,在赌坊二楼待了一个时辰,已赢遍坊内所有坐庄。


    若非他穿戴华贵,动辄出手上千两作赌资,又身带两名貌美非常的女婢,不似外头那些下九流的混子地痞,坊内打手早把他叉出去打一顿。


    掌柜赔着一脸笑:“公子,今日实在不巧,我们东家回凉州了。”


    说话间,有名小厮快步走近,附在掌柜耳边轻语一番,尔后又垂首低眉地退了下去。


    掌柜脸上笑意深了些,语气比起刚才客套敷衍的恭敬,多了几分真意:“赵二公子,若不嫌弃,小的可陪你玩两局助助兴。”


    赵二公子。


    看来他的身份来历已经被赌坊查清了。


    赵钰伸手,朱笔将茶盏递来,他接过低头抿了一口,“这茶糙了,公子我嘴刁,待下回你们来了好茶,再去镇上的钱来客栈请我。”


    掌柜明白他的话里意思,一路躬身相送至门口,揣着手目送赵钰上了马车,脸上淌着的笑终于收起来,换上一副森寒的面色,吩咐底下跑腿的小厮:“立刻给东家送信,就说赵记的大公子找上门了。”


    小厮一头雾水:“来的人不是二公子吗?”


    掌柜眼风如刀扫过来,那小厮再不敢多嘴,垂首应是,转身去后院,解马送寄信。


    马蹄声“哒哒”近了,转瞬间又远去。


    踏起尘土飞扬,扑了路边的周仲和张魁一脸。


    周仲“呸呸”两声,余光瞥见章老三终于骂骂咧咧地从赌坊出来,他再顾不上和张魁的赌局,拍拍身上灰尘,迎向章老三。


    赵钰的马车,便是这时从他身边擦过。


    坐在车里的赵钰,左手中指与食指夹起车帘,侧眸望出去,先是认出那一骑轻装远去的小厮,正是方才和赌坊掌柜身后的那位。


    随后,余光才瞥见周仲,咦声道:“那不是客栈的周账房么?他怎的和章老三搭上话了?”


    好在周仲的来历,绿墨从阿肆那儿听了一嘴,答道:“周账房原先也是个赌徒,时常流连赌坊。”


    既如此,那与章老三相识就说得过去了。


    赵钰点点头,又生新的疑惑:“那为何大哥要聘个赌徒当账房?”


    这个问题被朱笔抢先答了:“说是因为过去他时常救济小石头少爷,因着这个缘故,不止他,就连他女儿也受到了公子的照拂。”


    “周账房的女儿……”赵钰的脑子也足够聪明灵活,刹那便有了答案:“是教小石头认字的那位周姑娘么?”


    朱笔点点头。


    赵钰放下车帘,待马车走了一段路,停在镇上那家张记酒楼前,先吩咐绿墨借着买肉打酒的由头在酒楼候章老三:“等章老三来了,你顺带问一句,周账房找他什么事。”


    待绿墨下了车,他才瞥向朱笔,语气玩味地问:“怎么,吃那位周姑娘的醋了?”


    赵偃给周窈喂食那一幕,看到的人不止阿肆和赵钰。


    还有跟在赵钰身后的朱笔。


    想起朱笔当时晦暗里藏着一丝愕然与不甘的神色,赵钰道:“二公子提醒你一句,别步纸金的后尘。”


    提到纸金,朱笔瞬间白了脸色,低头俯身:“奴婢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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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酒楼等了一刻钟。


    章老三出现,目不斜视地走进酒楼。一盏茶的工夫,绿墨提着食盒从酒楼里走出来,上了马车。


    回到客栈,赵钰径直敲开赵偃的房门。


    赵偃这时正在房中泡着药浴。


    隔着一道屏风,赵钰立在外边,先将赌坊的事说了:“没和赌坊的那位东家打上照面,说是不在,回凉州了。不过赌坊的那位掌柜是个聪明人,已连夜差人去凉州报信,若无意外,咱们明儿就能见到赌坊的东家了。”


    赵偃坐在浴桶里,双手搭在桶沿,头微微向后仰着,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双目微阖。


    “虞文君在这儿盯着,我不好出面,你去即可。”


    赵钰道:“周仲找了章老三,让章老三帮忙把虞文君在平凉的消息,送到谢家人耳里。”


    赵偃以为赵钰是想趁机借谢家人的手,把虞文君支回去,“那便助周仲一把,替他把消息散得广些,最好闹到虞家人不得不将虞文君带回去,以全脸面。”


    镇国将军府的千金,明明已定了亲,却对别的男人纠缠不休。这事传出去,定会成为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挂不住体面,虞家人便再也不能对虞文君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不把她带回去。


    赵偃提醒道:“只是做事干净些,别叫虞将军察觉这其中有我们的手笔。”


    哪料赵钰压根没想这么远,“啊?嗐,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这茬。”


    他抬起给自己脑袋来了一下,“原来大哥留着周仲父女,还有这层用意。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


    赵钰吞吞吐吐地道:“是真看上了那位周姑娘呢。”


    赵偃不语。


    赵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若是闹大了,兴许会让周仲父女得罪虞家。”


    “无妨。”


    赵钰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垂首退了出去。


    -


    次日,谢长钧果然就赶来平凉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虞文君父亲身边的副将。


    但谢长钧来平凉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找虞文君,而是先到了周窈家。


    见到周窈后,谢长钧的第一句话便是:“阿窈,你离赵偃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