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喂食
    次日,临近申时。


    周窈还在屋里收拾,便听见门外传来马车轱辘的声音。


    她疑惑地从屋里走出来,往外望去,隔着一道竹篱笆,阿肆驾着马车停在她家门口。


    见她出来了,阿肆遥遥一笑,“周姑娘,我奉公子的令,来接你去客栈。”


    周窈愣了须臾,才回过神,客气地道:“还请稍等片刻。”


    她转过身回屋里,坐到铜镜前,仔细理了理发髻,别上那支她平日里不舍得戴的掐丝金簪,又抹了一点口脂,方踱步出门。


    阿肆放下脚凳,伸出一只手。


    周窈扶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弯身进车厢前,她朝阿肆嫣然一笑:“多谢。”


    阿肆恍了恍神。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今日的周窈,脸还是那张脸,但不知为何,整个人看着却有些不一样。这一颦一笑,莫名地叫人移不开眼。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阿肆又说不上来,只好挠挠头,专心驾车。


    到了客栈,周窈走进后院的书房里,袁小石已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前练字。


    周窈笑道:“你今日倒勤快。”


    她说着话,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朝对面的屋子望过去。


    赵偃姿态慵懒地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翻阅。他看得认真,正午的日头撒在窗棂上,都不敢近身扰他,只将他周身勾出一层金辉。


    周窈望得痴迷。


    直至虞文君忽然闯入这幅公子临窗阅书图,扬声喊:“阿偃哥哥。”惊醒图中人,也让周窈回过神。


    阿肆在这时也奉了茶水进来,把书案上已经凉透的茶水换下去。


    周窈顺势问阿肆:“那位虞小姐是住下来了吗?”


    阿肆撇嘴道:“昨儿就不肯走,说什么我家公子在这儿多久,她就陪多久。今儿缠了一上午我家公子,好不容易她要午憩了能清静片刻,结果还不到半个时辰,这会儿又来了。”


    周窈抿了抿唇:“我听说虞小姐已经同人定亲了,她这般追缠你家公子的行径,她未婚夫知道么?”


    “知道了又如何,她那未婚夫家中势微,根本做不得她的主。”阿肆给袁小石倒了一杯茶,“今日一早,她还再次放言,非我家公子不嫁。”


    周窈不语。


    正是因为家中势微,谢家才会背信弃义,退了与她的婚事,死死攀着虞文君这根高枝。


    若是得知虞文君欲悔婚改嫁赵偃,想必谢家会急得跳脚,想方设法阻止虞文君。


    思及此,周窈抬眸望向对面。


    此刻,虞文君正缠着赵偃给她念书。


    阿肆也瞥见了这一幕,唉声叹气地抱怨道:“你瞧,这虞小姐一来就想着法儿闹腾我家公子,真是一刻清静都没有。唉,我家公子此刻心里一定厌烦极了,偏偏又赶不走她。”


    周窈若有所思。


    阿肆换完茶,出去了。


    又过了两刻钟,袁小石练完字,眼巴巴地看着周窈:“累了,不背。”


    意思是写字写累了,不想背书。


    周窈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背书可以,但你要做一件事。”


    她牵着袁小石走至窗边,指着对面坐在榻上听赵偃念书的虞文君,温声道:“那位是虞姐姐,你去给她倒杯茶水。”


    袁小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周窈轻声细语地叮嘱:“但你要拿稳茶,切不可抹在她的衣裙上,否则就变成小花狗了。”


    袁小石一听到“小花狗”,眼睛就亮了。


    他最爱拿东西往人身上抹,弄脏别人的衣裳,好跟他一样,做个斑斑点点的小花狗,一起在地上打滚。


    周窈和继弟萧训庭从前就遭过秧,尤其是萧训庭,没少被袁小石拿泥土或者别人给他剩饭剩菜是撒一身。


    待书案上摊开的宣纸笔墨干后,周窈一张张叠好拿起来,和手里捧着一杯茶的袁小石一起走向对面。


    到门口,周窈抬手先敲了敲门,听到赵偃应声:“请进。”她方走进去。


    “袁小石的字练好了。”周窈把一叠宣纸放到书案上,朝赵偃温婉一笑:“公子可要看看?”


    虞文君挑眉,很不满这个时候周窈进来打扰:“阿偃哥哥正给我念书呢。”


    周窈敛了敛笑,脸上浮起一丝歉意:“抱歉。”又对赵偃道:“公子有空再看也无妨。”


    这时,袁小石端茶走向虞文君:“茶。”


    “给我的?”虞文君面露意外,随后挑眉一笑:“你这小傻子,倒聪明,知道要讨好我。”


    她伸手正要接茶,不料袁小石却忽然把整杯茶水全泼到她身上。


    虞文君尖叫着站起身。


    袁小石跳起来欢呼:“变成小花狗喽!小花狗!”然后自己往地上一趟,滚了几圈,身上滚得脏兮兮的,还拽着虞文君的裙摆,想让她一起滚。


    虞文君脸色铁青地拂开他,瞪着赵偃:“阿偃哥哥,你就不管管他!”


    赵偃伸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掩饰忍俊不禁的笑意。


    随后,他肃容道:“小石头,起来。”


    但袁小石不听他的,依旧在地上来回滚着。


    边上的周窈喊了声:“袁小石!”


    袁小石立刻站了起来。


    周窈指着虞文君,“道歉。”


    袁小石一脸委屈看周窈:“不要。”


    明明是她叫自己泼的,为何又要他道歉。


    周窈只好一脸歉意地对虞文君道:“抱歉虞小姐,是我这个先生没教好他,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你身上的裙子湿了,要不先去换下,我替您洗干净?”


    “不必。”虞文君瞥一眼身上脏污,再也待不住,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一走,阿肆立刻探了个脑袋进来,不用赵偃开口吩咐,把身上滚得脏兮兮的袁小石叫走,去换干净衣裳。


    屋里,便只剩下周窈和赵偃。


    赵偃走到书案前,伸手拿起周窈带过来的那叠宣纸翻阅。


    待全部看完后,他才道:“小石头进步很快,短短数日,已经颇有形了。”


    周窈站在边上,点头道:“他很聪明,只要肯静心,便学得很快。”


    赵偃偏头看她,眸中含笑:“阿窈,其实是你教得好。”


    这分明只是一句客套话,却让周窈的心瞬间就乱了,眼神飘来荡去,就是不敢与赵偃直视。


    真是没出息。


    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面上却还佯装镇定地道:“袁小石这般天资聪颖,若是脑袋没磕伤,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呢。不知赵公子可有想过找大夫替袁小石看看脑伤?”


    赵偃点头道:“已吩咐底下的人留意民间有没有擅治脑疾的大夫了。”


    “那便好,袁小石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竟遇到了公子这般心底善良的人。”周窈脸上一笑,眼中有着她自己都未发觉的艳羡:“公子待他这般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你亲弟弟呢。”


    赵偃微微一顿:“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正如之前阿窈对他那般。”他知周窈这话是无心之语,但还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我听你爹说,你家祖籍是江南吴州。阿肆也是吴州人,今日他做了些吴州的点心,你可要尝尝?”


    “竟这般巧。”周窈面露惊讶,既意外阿肆与她同乡,又诧异阿肆一个男子竟会下厨做糕点,“阿肆还会做点心?”


    赵偃嗯一声,瞥向书案。


    周窈跟着他视线一转,才发觉书案上放着两碟点心,一碟雪白,一碟枣红,都是圆滚滚的,精致可爱。


    她不由吞了吞口水。


    赵偃眸中的笑意深了些,捻起一块枣糕递到周窈嘴边:“尝尝?”


    周窈一怔,才发觉今日的赵偃远比前几日要温柔,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含笑望过来,如春风拂柳冰消雪融,没人能抵得住这样的脉脉温情。


    可喂食这样的行径,实在很轻浮,越那道男女之间的分界。


    从前她和谢长钧相处时,也没这样的亲昵。


    若受下了,那该置自己于何地。


    周窈脸颊微红,神智尚有一丝清醒,心中正想着婉拒的措辞,赵偃又低声说:“我特意叫阿肆给你做的。”


    这样温柔的低语,出自心悦之人的口,终于击破周窈的心防,使她在顷刻之间丢了魂失了魄。


    不管了,哪怕此刻赵偃手中递过来是一块毒药,她也要吃下去。


    于是,周窈张了嘴,任由赵偃将手中的枣糕喂进口中。


    这一块枣糕只比拇指大稍许,软糯香酥,入口即化,淡淡枣香夹着一丝甜从唇齿间滚了一遭,滚进了心里。


    “好吃吗?”赵偃问。


    周窈微微仰起脸,一双杏眸亮如皎月,扬唇冲赵偃甜甜一笑:“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糕点。”


    好吃得她说话的声音都不觉软糯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憨。


    赵偃的手悬在空中顿了一瞬,最后还是落在她唇上,食指轻轻一压。


    周窈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杏眸睁大,眼睁睁看着赵偃俯首凑近,心跳乱蹦如鹿,甚至忘了避开这般亲密的接触。


    她脑中只剩一个隐隐有些期待的念头:赵偃这是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但这时,阿肆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公子,二公子来……”


    话说到一半,在瞧清屋里的情形时,阿肆立刻捂住嘴,从门口消失。


    周窈醒过神,满面羞赧地侧头躲开了赵偃的手。


    赵偃面不改色地捻着食指上的糕点屑,从容道:“你唇上沾了些屑末。”


    “拍。”周窈心慌意迷,胡乱应了一声,脸颊红如霞,眼睛再不敢看向赵偃,匆匆道了句:“我该回家了。”


    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


    赵偃望着她的身影远去,沉声道:“出来。”


    阿肆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公子,小的不是存心要搅了您的好事。”


    赵偃仿若未闻,拿出一张锦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沾的枣糕。


    阿肆眼珠一转,把身后的赵钰一把推出来:“二公子来了。”又道:“小的去送周姑娘。”便抹脚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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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窈一路快步走出客栈。


    风沙刮来,她摸了摸脸,才发觉自己的面纱落在书房,忘记带出来了。


    但忘带了也好,正好叫这风冷一冷自己滚烫的面颊。


    周窈脚步慢了下来,身后却忽听一道清悦的女声响起:“站住。”


    她回头一看,却是已换好干净衣裳的虞文君。


    虞文君身后还跟着一名青衫侍女。


    “周姑娘。”虞文君走近,“你就是谢长钧的那位未婚妻吧?”


    周窈心中一紧:“是。”


    虞文君看出了她的防备,“不必紧张,我不会对你如何。”她脸上笑吟吟的,眼里已不见敌意,“你和谢长钧的那桩婚事未成,是因我之故,我该同你说一声抱歉。”


    周窈摸不清虞文君的来意,哪敢受下这位天之骄女的歉意,略欠了欠身,平静道:“姻缘一事,全凭缘分。我与谢长钧之间,没那个缘分做夫妻,怨不了任何人。”


    虞文君讶异地挑了眉,道:“你竟如此看得开。”


    侍女已将周窈的家世都查清楚了,这样一个出身低下的姑娘,生了副好模样,靠着昔年亲娘的救命之恩,结了一桩好姻缘,眼看婚期在即,却被人搅黄了,生生断了一条好出路。


    若换成是她,心中必然恨极了那个搅黄自己婚事的人。


    可周窈却全然没有一丝怨怼。


    虞文君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丝善意,哼笑道:“念在我夺你一桩婚事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收起你那些心思伎俩,离赵偃远一些。你要攀权富贵,挑谁都行,千万别选他,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