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周仲按时归家。
周窈捻着线打络子,听闻脚步声,登时抬起脸,弯眼一笑:“爹爹你回来了。”
“嗳。”周仲亦笑着回应,瞧着闺女这一张如花似玉的笑脸,只觉通身皆暖。
从前他好赌,归家时,可没这般好待遇。
女儿没给他撇个黑脸就不错了。
哪还会笑脸相迎。
“今儿我去客栈了,原是想给您送午食,不料赵公子说您进城了。”周窈主动地把话匣子一开,本是要告诉她爹,她已得了教袁小石认字的好差事,哪知她爹忽然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道:“不错,我确实随掌柜进城了。”
周仲搬了张小凳子,坐在周窈面前,窃窃道:“阿窈,我今儿才知原来我们东家竟这般有来历。”
周窈捻线的动作一顿。
周仲道:“他出自四大皇商之首的赵家,是赵家家主的大公子。”
士农工商,商贾低贱不假,可似赵家这般,做到皇商之首的,已然和贱字沾不上关系了。
更何况,赵家还有一份从龙之功在身。
十一年前,太宗病重,储君未立,二王相争。
当时还是武王的当今陛下遇刺,是赵家家主舍命相救。
后来废王与西戎勾结,大军压境,逼立储君,正当朝堂动荡之时,又是赵家倾尽财力买军械粮草,助武王扫平各地兵祸。
撇开富可敌国的家财不提,光是赵家家主对当今陛下的这一份救命之恩与从龙之功,获封超一品的辅国公,就足够赵氏一族立足高门世家之列,享泼天富贵。
周窈不由喃喃:“难怪那位虞家小姐会这般斯缠赵公子。”
这样的出身来历,就是配公主也足够。
周仲则想得更远一些,想劝周窈歇了高攀的心思,道:“原当他只是寻常富商,哪料他竟是这样的来历。阿窈,你欲嫁他怕是不能够了。高门大户,娶妻娶贤,还要讲究门当户对,相貌于他们而言反倒最不重要。”
周窈怔怔地望着她爹。
那目光载着少女一生的希望与念想,似一粒浮尘,妄想越过这漫天黄沙,穿过山川江河,飘进软丈红尘里瞧瞧世间的繁华笙歌,却不堪被风一打,轻飘飘地就散了。
周窈眼中的眸光黯淡下来,低眉绞着手中的细线,声音还像刚才那般轻快:“赵公子说,从明日我去客栈教袁小石那傻子认字,每日给我二十文钱。”
但到底,没了先前的那几分雀跃意得。
周仲愧疚地挠了下头,讷讷地道了句:“倒是好份差事。”
“这可比我整日绣帕子强多了。”周窈轻快道,脸上又恢复了笑盈盈的神情,“不过能得这份差事,多亏爹在赵公子面前提了一嘴我识字。待我下个月领了这份差事的工钱,再请爹喝酒吃肉。”
女儿大了,有些心事已经让当爹的猜不透。
周仲摸不着周窈现下什么打算,犹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又劝道:“阿窈,你总不能给他做妾,在这样的人家里头做妾,富贵是有了,可保不准你哪天就碍了当家主母的眼,被打发到庄子里任人磋磨。”
周窈微笑道:“爹爹在说什么胡话,我哪会自甘堕落去做妾。”话虽如此,心下那份心思却没消。
她尚怀着一份侥幸,不去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万一那位赵公子偏偏就要非她不可,愿娶她为妻呢。
何况,就算失败了也无妨。
最坏不过就是回到现下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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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下午,周窈掐好时间出门,走到钱来客栈,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是申时整。
店小二已得上头的吩咐,亲自引她到后院的书房里。
书房朝南,屋里宽敞亮堂,摆着两张书案,另有临窗矮榻供人休憩,窗外院落砌了错落有致的假山,种了几丛一人高的仙人掌,景致很是雅致。
店小二站在门前,并不进屋,笑道:“这儿原是东家的书房,如今腾给小石头用了。屋中笔墨纸砚皆已备上,贵重易碎之物,东家皆已命人搬走,周姑娘以后可放心这里教小石头认字。倘若小石头不听话,还闹出什么动静,周姑娘可到前边大堂寻我等帮忙。”
小傻子不通人事,顽劣之时,说不得会打砸摔物。
若往屋里摆瓶放玉,哪经得起他玩耍。
周窈笑道:“还是东家思虑周全。”
正说着话,余光瞥见赵偃牵着袁小石,从书房正对面的那间屋里出来,徐徐穿过院子,走过来。
店小二恭声唤东家,便就退下了。
周窈略一矮身福了个礼,也跟着笑唤道:“东家。”
她这一声东家,规矩恭谨,少了些浮媚。
就连眼神也端庄起来,不似昨日那般扭捏作态。
在正事面前,周窈是一贯很识分寸的,这份差事凭的是她识文断字的本事拿来的。
而非靠美色。
她要想勾引赵偃,以后多的是机会,却不能在这时候,平白辱没自己的本事,叫他轻看自己。
赵偃松开袁小石的手,叫他先进屋,方温声对周窈道:“我就在对面的屋里看账本,这一个时辰就劳烦阿窈看着小石头了。期间阿窈姑娘若有差遣,唤一声便是。”
周窈哪敢差遣东家呢,笑着道了句东家客气,便跟在袁小石身后进了屋里。
赵偃被晾在门外,屋里传出周窈娇娇脆脆的声音:“袁小石,好好坐端正,今日开始我教你念《三字经》……”
听着很有几分女学里的先生架势。
他微微一笑,负手立于窗边,又听了片刻,在袁小石懵懂的“人之初性本善”的朗诵声中,慢慢踱步走回对面的屋里。
然,袁小石的嗓门委实够大,且这是周窈第一天教他念书,他兴头极高,读书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飘出窗外,钻入对面屋里,扰得人没法清静。
赵偃放下账本,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
边上伺候的阿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一圈,忽然一拍脑门,道:“公子,小的忘了给对面书房备茶水了,小的这就去添上。”
话音刚落了个尾音,阿肆人已飘出去了。
不过片刻,对面书房的声响便低了下来,传不到这边了。
随后,阿肆回来,道:“茶水已添上了,小石头少爷可真听周姑娘的话,坐得端端正正的,开始练字了。”他一面说,一面打量自家公子的神情,补充道:“周姑娘写的簪花小楷极好,不比京里的贵女们差呢。”
赵偃抬了抬眸,淡淡扫阿肆一眼。
阿肆会意,手往嘴上一横,作了个封口的手势。
耳边清静下来,赵偃重新拿起账本看。
但不过两刻钟,他又放下账本,起身走到窗前,朝对面的书房望去。
原来不是声音乱人心,而是人心在自乱。阿肆站在赵偃身后,拿手捂着嘴,鼓起脸颊偷笑了下。
周窈已摘了面纱,露出一张皎月般的脸,人立在书案边,微微弯着身,伸手指着案上的字帖,正耐心地教着袁小石一笔一划地写字。
她今日穿的是那套上紫下红的衣裳,裹得身段玲珑有致,纤腰袅袅,细得仿佛一只手便可握得过来。
大抵是察觉了什么,周窈忽然一顿,侧过脸也张望过来。
与赵偃的视线隔空一撞。
四目相对间,周窈弯起眼,朝他盈盈一笑。
随后她偏过头,低声叮嘱着袁小石什么。
袁小石垂着的脑袋一昂,仰面看着她连连点头。
周窈伸手拿起案上压着的一摞宣纸,朝这边走过来。
“东家,袁小石已能认出十五个字了,这是他方才写的字,您可要瞧瞧?”周窈手里捧着的那一摞纸,正是袁小石一笔一划照着字帖临摹下来的。
赵偃伸手接过,放到书案上一张一张地看。
周窈站在他身旁,轻声细语地道:“这个‘姜’和‘谢’字是他自己写的,应是昨儿东家教过他,他就记住了。”
赵偃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看。
待所有字都看完,饶是赵偃也不免有些惊讶袁小石的聪明,这些字虽显稚嫩,但已可见笔锋了。
对于一个被逼着学写字的傻子而言,委实是很叫人吃惊与喜悦的。
“写得很不错。”赵偃毫不吝啬地夸赞,“还是阿窈姑娘教得好。”
周窈先是谦逊地推辞一句:“是袁小石聪慧。”若非脑子磕傻了,想必也会是个钟灵毓秀的少年才子。
顿了顿,她才道:“我瞧着袁小石的耐心已快耗尽了,今日是不是就先停下来,明日再接着学?”
赵偃既把给袁小石启蒙的差事交给了她,自然不会插手她的安排,点点头道:“阿窈姑娘自行安排就好。”
周窈抿唇一笑,“我方才答应要请袁小石吃烙饼,东家若不介意,我带他出去一趟,买了烙饼就回来。”
赵偃转头直接吩咐阿肆给钱。
阿肆递了一锭碎银过来,周窈摆手没接,“一张烙饼也就一文钱,我还是请得起的。”
说罢,她便转身出去,站在院里扬声喊道:“袁小石!”
袁小石瞬间冲出来,抓住她的手,蹦蹦跳跳拉着她出门了。
赵偃临窗望着俩人的背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目光一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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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卖烙饼的小摊,就在茶铺斜对面。
周窈领着袁小石买烙饼时,茶铺里正擦桌的张魁瞥见她的身影经过,立即扔下抹布,站到茶铺门口,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地笑道:“哟,今儿吹的什么风,竟让咱们平凉的女先生领着她的傻学生来买饼了。”
小地方委实是藏不住一点事,这不过一天时间,整个平凉已都知道周窈当了袁小石这傻子的启蒙先生。
但这一回,却没人再笑她。
而是艳羡她教个傻子,竟能一月拿六百文钱。
这样的好差事,怎么就轮不到他们头上。
怪只怪,他们家里没出个举人爹教他们认字读书。
面对张魁的调笑,周窈一贯是不理会的。
她买了三张烙饼,一张分给袁小石,一张拿油纸包好,留着待会回到客栈拿给她爹当零嘴儿吃。
剩下那一张,她拿去给不远处的铁匠铺里,正在打铁的张盛吃。
张盛自是受宠若惊,推辞不过,才收下她的烙饼,又问她教袁小石读书可还习惯。
“自然是习惯的,就是费点嗓子。”周窈指了指喉咙,和张盛说了几句话后,就带着袁小石,目不斜视地从茶铺前走过。
张魁望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骚浪贱货,傲气什么。早晚有天让你跪着求我。”
回到客栈,周窈拿饼去后院给她爹。
袁小石也把手中的那张烙饼扯成好几块,分给了店小二、掌柜、阿肆和赵偃。
其中,分给赵偃的那块最大。
比他自己的还要多出两寸。
阿肆咬着半块巴掌大的烙饼,倍感欣慰地道:“谁是好的,谁是坏的,小石头少爷心里都有数呢。以后谁再说小石头少爷是傻的,小的就和谁拼命。”
一团和气的胖掌柜则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这孩子的性情,随了他爹。”
赵偃垂着眸,将手中的烙饼小块撕下,送入口中慢嚼,神情淡淡,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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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周窈每日皆准时到客栈教袁小石读书练字,然后将袁小石练好的字拿去给赵偃点评。
她借着这个由头,光明正大地接近赵偃,任谁也挑不出什么不妥。
有时赵偃闲着无事,她还会叫赵偃过来给袁小石磨墨或者考校袁小石的功课。
这日,袁小石练完字,周窈整理好,打算拿去给对面的赵偃。
虞文君忽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