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甲的回答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谁这辈子不是注定栽在一个人的手里呢？”
是啊。波儿这辈子就栽我手里了，我这辈子就栽艾甲手里了，而艾甲，这就不用说了吧。
青春这场有声电影，你说它是什么呢？是喜剧？悲剧？还是悬疑？或者是，惊悚呢？
中考临近。我戒掉了一切不良习惯，全面投身复习。班主任是一位世俗的女人，一站讲台上就跟我们讲钱，讲权，没完没了。
“你们中考不考好，怎么上好高中？不上好高中，怎么上好大学？不上好大学，你什么都不是！没钱、没地位！你就天天喝西北风去吧！”我亲眼看着她的口水不停地从门牙逢里喷出来，全掉落在第一排同学的脸上。配上她一脸狰狞的表情。每当我松懈下来的时候想起那张脸，便精神抖擞起来。
老师们就是这么奇怪。有的好有的坏。有人天天做出一副让人做噩梦的表情让我们拼尽全力向钱权奋斗，不管我们还处于半知不解的年纪，就灌输这样恶俗的思想给我们。
有的老师却全然不把中考当一回事。笑嘻嘻地对我们说：“考不好就去种田嘛，有什么关系。读不好书没关系，也可以是人才！”有时又略带严肃地说：“中考对于你们来说，连逗号都不是！千万别把它看得太重。”
这位老师教数学，班主任教英语。中考成绩我们班数学年级第一，英语成绩平平。要离开母校的时候一半以上的同学挤在数学老师办公室里，一片欢声笑语。而英语老师办公室里全是家长。
我呢，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波儿成绩差点，不过也考了个一般点的。那么艾甲呢？这便是我要说的惊悚剧了。
中考前体育测试，那天考的项目比较多，上午跑八百，下午跳绳。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心情舒爽。我的状态十分良好。八百米拿了优秀，正美滋滋地听着别人的赞叹。就见艾甲气喘吁吁地跑向终点，用气喘吁吁来形容太轻了些，我已经跑过终点线一两分钟了她才赶来，无疑是全班最慢的，最后几步几乎是要跪在地上走过来的。平常艾甲体育不错，在最重要的考试却跑得如此狼狈，嘴唇苍白得吓人。
每次看见艾甲，我都有不好的预感，因为在她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她无法承受的负担。这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生理期来了！
不会吧，这么倒霉？她的成绩是不及格。也就是说就算成绩考上了也可能录取不上。
我把她扶去洗手间。她的脸白得骇人，捂着腹部一言不发，冷汗直冒。
“我、我去给你借卫生纸吧。”
“不。”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手撰着我不肯放，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垂死的人使上了最后一点力气。
无声无息地，眼泪落下两行。“文林，我，我是不是怀孕了。”
我的背紧靠在墙壁上，刚刚长跑流下的汗水在此刻全数被心里的寒气驱干。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来承受这样一个消息。有一瞬间我恨艾甲，为什么要拉上我来和她一起分享这样的不幸，为什么要害我心里如此恐惧，如此不安。如果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也会付诸强烈的同情，何况是小甲，一个我亲眼看着如何被拉下地狱，又在地狱的熔浆里日夜忍受煎熬，一个把所有依赖和信任交付给我的女孩。我也哭了，和她在空荡荡的厕所里一起承受悲伤和无力。我们都还那么年轻，能阻挡得了什么？
过了很久，我声音颤抖着问她：“你和他，那个了？”学过生物了，我知道要怀孕必须是要经过才行。
“……恩。”她的双眼紧闭。
我的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
“那你裤子后面，为什么全是血？”我问她。
“我不知道！呜……”她很害怕，终于是放声大哭起来。
我逼自己镇定下来，就像看到陆凛要打死人的时候，只有我能起到作用，我不能一味哭，必须想出实质性的办法来。“不、不会是……流产吧。”
她的泪流得更加厉害。我知道她也是想到这一层了。
不知道那天我是如何脑子一片空白帮她借了卫生纸，又帮她请了一天的假。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要知道，后天就是中考了。
好在题目很简单，我只是照常发挥。最后一场，我提前交卷半小时，赶回学校。途中我一直在想，小甲去考试了没有，应该去了吧，毕竟这么重要的一次考试。如果没去，她爸爸又会怎样对她……越想越心惊胆战。推开她住的寝室门，她在里面，睡在硬邦邦的床铺上面，还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你怎么没去考试？”
她见我来，慢慢地睁开眼，淡淡地笑了，像一朵空灵的白莲。“我去了也没用。”
“怎么没用？题目很简单，你至少也去试试啊！”
她摇了摇头。“整个初三我除了陆凛，什么也想不进，我什么也不会写，去了有什么用？”
“那你家里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她才开始害怕起来。神色有些慌张，“我爸爸他……文林，我不知道是不是流产，也许我肚子里有个小孩……我不能让我爸知道了……”
“你想怎么做？”
“我想先去你家躲一阵，现在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先要躲着我爸。”
面对一个怀孕的女生，你让我怎么办呢？难道让她自生自灭让她被她爸给打死吗？
就这样，中考后的暑假，小甲住进了我家。
“喂？是艾甲的爸爸吗？噢，是这样的，我是艾甲的同学。我们老师组织同学中考完去旅游，因为时间紧迫，明天就要出发。”我说谎的时候一点紧张的模样都没有，几句话说下来不停顿不颤抖。
“那要交多少钱？”她爸爸问。
“哦，我们以前交了班费没用完，所以不用交钱的！”
她爸爸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冲着捂在被窝里的艾甲比了个ok的手势。
艾甲的欣喜掩都掩饰不住。看来她是真的很怕父亲的。我也一样。
“今天下午我陪你一起去你家收东西，你现在这么虚弱，要露出什么马脚我帮你挡一挡。”
她突然就让被子把头全部罩起来，没了声响。
我心里一紧。“喂，你干嘛”我问道。
“……”还是没有动静。我忍不住去掀被子。见到的是一张可怜兮兮的脸庞，布满了泪痕，鼻子吸起皱皱的。
“文林，谢谢你”她哽咽出声。
我暗自松一口气，没有回应她。心里却在想：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吧。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初中，我们还那么小。所谓的在一起不是互相爱，可能连喜欢都说不上，只是新鲜地想要尝试那一种感觉而已。分就分，合就合，简直同儿戏一样。而你们，却为何硬要陷那么深，爱那么真，就像真正地踏入了爱情世界一样。
很多年后我明白，长你五岁的陆凛成熟，而你又早熟，在错误的年纪中你们在一起，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场浩劫。恨不得他死，又恨不得和他一起死，大喜大悲，抑扬顿挫，纠缠不分。这是最恐怖最痛心的一种爱。但它好歹是真正的爱。你过早得尝到了真爱，有甜到让你窒息的蜜，更有能毁灭你的烈火。
知道吗艾甲，见你哭的那么一瞬间。我永远地相信你是个好女孩。我只不过亲眼看见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掉了你的纯真，烧掉了你青春。不管怎样，你是好女孩，这是无法改变的。
以为是怀了孕的艾甲住进了我家，在那样一个蝉儿欢叫，蓝天白云的夏天。
我苦心积虑又跟自己的父母亲撒谎，好让他们什么都不怀疑地让小甲住进来。
我好像是这样说的：“爸爸妈妈，我有个同学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了，现在没钱了走投无路了，所以想来投靠我们家一段时间。”我尽量说得很轻描淡写，因为家长对于小孩的话，通常是你说得越急他们越觉得不在意。你要说得自己都不在意了，他们又会多虑地想东想西。若是我心急如焚地说：“爸爸妈妈！我有个同学可可怜了！离家出走一个月了！都快饿死在街头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爸爸妈妈就会这么想：这丫头就是没见过世面，这点事也急成这样，不就离家出走吗，才多大的事啊。要快饿死了肯定早撑不住回家了。而我要换个异常轻松的语气，他们就会这么想：说这么轻松，还什么都不懂啊！离家出走可不是件小事，要是遇见什么危险，或者冷死了饿死了，林林可能会怪我们……
所以我成功了。
那个夏天我没有享受到毕业后的放松和升高中的喜悦和期待的亢奋。前一阶段睡觉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拥着小甲，怀着珍惜而觉得神奇的思想全面呵护她肚子里的小宝贝。早晨很早的时候就起床去买新鲜的豆浆和鸡蛋给小甲做早餐，白天就陪着她看电视看漫画，全天陪同，生怕她受到什么惊吓。因为总觉得我一个小孩去照顾一个孕妇，怎么做都不够，于是加倍地想要弥补。而爸爸妈妈也以为是这位同学离家出走情绪不稳定，所以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刺激到她。总之艾甲在我们家就是一个拇指公主，因为脆弱而被万分呵护。
压力全压我身上了。
爸爸天天就逮我和小甲没在一起的空当，让我把小甲送回自己的家。
“她自己家里该多着急啊！再怎么也得让她回自己家啊！”爸的心理就是家里藏了个囚犯，生怕哪天有警察来跟他要人。
“唉，她跟她爸吵得厉害着呢！你一让她回去她就发疯！我们还是先收留收留她吧，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要乐于助人吗？至于她爸，我待会去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女儿在我们这里安全住着不就行了吗？”
被我这么一劝，鬼才不会答应。
那个时候我们对怀孕这件事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十月怀胎。
在爸爸允许的短暂的上网时间里，我一打开电脑就是点百度，在搜索引擎上打：怀孕。然后快速浏览大量的信息量，最后再把一切历史记录删。整个过程就像打战一样。记得有一天晚，我们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说：“小甲，好像怀孕是不会来月经的。”
“你听谁说的？”
“我百度的。”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呼吸也急促起来。
“真…真的吗？”她激动得差点要哭出来。“林林，你、你再去查查吧。”我明白她内心的焦急，于是非常心甘情愿地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上网了。
我坐在电脑椅上的时候就感觉到一道极度小心和期待的目光，手不自觉地一直在抖。百度啊百度，你千万别让小甲失望啊。
结果出来了，一直在来月经的小甲，根本没有怀孕。好在她与陆凛发生关系的时候是在安全期，而她那天体育失常也仅仅是因为痛经。
暑假中期，我们为了她没有怀孕这个喜讯兴奋地睡不着觉，脸上永远都带着那种卸下万斤包袱的轻松笑容。
然后爸爸又开始催我了。“你看她精神状态那么好，应该没事了吧。你说什么时候让她回家去啊！”
我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同一句：爸，再缓缓吧！
缓啊缓，就缓到了老师给我们打来电话：“你女儿中考成绩排全校第五！”
可把我爸给激动坏了，直接大手一挥：“你那同学想住多久住多久吧！你高兴就成！”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甲，我们可以住一起很久了。小甲对于这个消息也是非常兴奋。
爸爸是恩准了，可是小甲也不能住了。
家长都是虚荣的。爸在餐桌上装作无意识地问：“中考成绩出来了，这位同学不想知道自己考怎么样吗？”小甲的脸一下就刷白，她低下头去，没有吱声。
我赶紧说：“爸，小甲没考好，你就别提了啊。”还好这句话增强了爸的优越感，他没有再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