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二十四瓣鸢羽花(七)
    “你是他的庶子,越翎的未婚妻。”

    “什么?”岑雪鸿亦是一脸茫然,下意识地反驳,“不是,越翎是我的车夫——”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今天踏入古莩塔家的府邸之前,越翎站在台阶上,难得窘迫地说的那番话:

    “无论他们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你都不要在意,顺着他们说就行了。”

    当下遭不住越翎的央求,岑雪鸿是答应了的。在想起这一回事之后,这会儿她虽然心里不大乐意,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

    “——夫君。”

    檀梨问:“车夫君?”

    “没有车,他就是我的,”岑雪鸿顿了顿,艰涩地说,“夫君。”

    那些宾客打量的目光很快便散去,没有人对古莩塔家的庶子和一个毫无权势的中洲女子感兴趣。岑雪鸿松了口气,却对这样的情境本能地抵触。

    她又变成某人的妻子了。

    为什么总是会这样?总有人并不问过她的同意,就将她与世间的某一位男子绑定在一起,让她从此失去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变成了某种附庸的物品。

    可是越翎站在台阶上,红着耳尖,对她说:“请求你。”

    想到那样的越翎,岑雪鸿气也生不起来。

    她想:只能等他回来,再拷问他了。若他不老实交代,就揍他一顿。

    檀梨看着三心二意的岑雪鸿,忽然笑了。

    “雪鸿姑娘,你说谎说得很糟糕。”

    “我……”

    岑雪鸿尴尬地望着檀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只要告诉我一句,是,或不是?”檀梨却说,“你说,我就信。”

    岑雪鸿沉默良久,才轻轻说:“不是。”

    檀梨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答应过他,”岑雪鸿忙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放心,”檀梨道,“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

    “谢谢。”岑雪鸿说。

    “谢我做什么?”檀梨笑道,“所以,古莩塔·越翎,只是你的车夫,是吗?”

    古莩塔·越翎。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连在一起的姓和名。

    她原以为他是一盏灯火,在夜雾茫茫中照亮前路,让她远行也不孤寂。

    可是这盏灯火,忽然间就熄灭了,留她一个人在繁华陌生的分野城。她举目四望,才发现他才正是夜雾本身。

    她对越翎的了解,不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答应过的。

    他拉过钩的。

    岑雪鸿垂眸,轻轻摩挲着手腕上已经枯萎的伊莉丝花环。

    “不,”她说,“越翎是我的朋友。”

    檀梨心道,怎么可能呢?

    仅仅在这分野城里,他的手上就沾着数不清的血与灰。那样一只满是血污和尘埃的野兽,怎么能采撷一枝幽静的鹤望兰花呢?

    他笑了笑,没有继续,却说:

    “对了,你之前说在找记载着天女目闪蝶的古药方,我忽然想到,除了悬星学院,古莩塔大人也有一间藏有古老秘术与药方的书室。”

    如他所愿,岑雪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把其余的人和事都抛之脑后。

    “古莩塔大人?”岑雪鸿着急地问,“那我能不能去查阅一番呢?”

    “我以前求过他好多次,他一次都没让我进过。”檀梨摇摇头,又有些狡黠地朝她眨眨眼睛,“不过,今天正是个好机会。”

    岑雪鸿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看,古莩塔大人要招待这么多的贵客,府中的家仆、守卫,也都在宴会上忙碌着。”檀梨泰然地说,“顾此失彼,我们正好溜进去。”

    岑雪鸿:“……”

    这些栎人,道德品质怎么一个比一个可疑。

    正说着,息氏的小公子慢悠悠地走向他们。

    “真无聊,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了,到你这里来寻些清净。檀梨,你什么时候走?我同你一起。”他带着醉意说。

    檀梨头也不回地道:“我不走啊,我还有事呢。息露,你自己慢慢玩吧。”

    息露醉醺醺地:“?”

    岑雪鸿提着栎族的迤逦纱裙,还是没习惯,走路都磕磕绊绊。檀梨像个侍卫一般,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的手腕。

    岑雪鸿摇摇头,拒绝了他。

    檀梨问:“雪鸿姑娘,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岑雪鸿只想苦笑。

    到处都是顾虑,与曾经在朝鹿城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她现在变成了越翎的未婚妻,又和卡罗纳卡兰的家主交往甚密。分野城里的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她已经有过前车之鉴,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要怎么告诉檀梨,这样一个琼枝玉树、傲然睥睨,从未体验过如箭矢般的蜚语的男子,流言之可畏呢?

    也不必她去告诉了。

    息露晃晃自己的脑袋:“你……你拉着的不是越翎那小子的未婚妻吗?等一下,你不是要娶天瑰的吗?你们真混乱啊……嗝。”

    岑雪鸿默默无言,只拿眼睛望着檀梨,意思是:这就是顾虑。

    “少喝些吧,我们是有正事。”檀梨扳着息露的肩膀,把他按到石椅上坐下,“别和人说看见我们了,否则我就把你在宴会上只顾着吃羊腿,根本不帮霄姬殿下的事告诉你父亲。”

    息露:“……”

    息露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清醒,可以对夜晚、有婚约之夫、嫁作他人妇这三个关键词进行思考,微微的醉意又使他想得有些远了。

    “去吧。”息露带着怜悯的神情说,“不管世俗怎么说,我都会支持你的。就是别让天瑰知道了。”

    岑雪鸿眼前一黑。

    她连忙解释:“不,我们只是……”

    檀梨拽着她的云袖,阻止了她。

    “好了,时间紧迫,我们快走吧。”

    “不用解释了,我都明白,”息露挥挥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岑雪鸿感到一阵绝望。

    她饮下五魈毒的时候对自己立下誓言,宁愿死,也不要再做一件附庸,一样被争夺的物品。

    不想再做谁的妻子,只想以自己的名字而活。

    可还是做了菟丝花。

    太弱小了。

    她拒绝不了檀梨的帮助。他只消轻轻挥一挥手,就可以做到她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弱小而犹豫。讨厌的正是这样的自己。

    一切重蹈覆辙,都是她自作自受。

    檀梨对岑雪鸿的心思浑然不觉。

    他拽着她的衣袖,只看见了枯萎的伊莉丝花环。

    “这花环都败了,怎么还戴着?”檀梨说,“伊莉丝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珍奇的花,再换一束就是了。”

    并不是什么珍奇的花。

    递给他的人,也许并没有什么珍奇的心意。

    就像他随意将自己定为他的未婚妻,传得分野城中人尽皆知,他也不现身向她解释一番,独独留她一个人。

    “嗯,不是什么珍奇的花。”岑雪鸿静静地说。

    “我想,世间唯有无瑕的白璧,与雪鸿姑娘最为相配。”檀梨又道。

    他们已经沿着小径离开宴会,走到了古莩塔府邸中无人的角落。

    没有月光,也没有灯火,岑雪鸿站在黑暗中,不知为何,心里很悲伤。

    “檀梨公子,世间没有无瑕的白璧。”她说,“而我,也只是不甚珍奇的小花。”

    攀缘的菟丝花。

    随处可见的伊莉丝。

    “怎么会呢?”檀梨温柔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了。

    “从这里拐进去,就是古莩塔大人的书室了。”

    “没有守卫。”岑雪鸿环顾一圈。

    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二人如入无人之境,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到了一间安静、黑暗的书室。九十九盏长生灯静静燃烧,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三面十二尺高的书柜伫立在黑暗中,像沉默的巨兽,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找你想要的吧。”檀梨取下一盏琉璃灯,递给岑雪鸿。

    岑雪鸿执灯走向书柜,书柜上密密麻麻,全是贝叶和羊皮卷。

    她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不认识栎文。”

    岑雪鸿看向檀梨,檀梨亦皱着眉头,凝神望着书柜上的经卷。

    “我竟然也看不太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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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大部分是更古老的栎文,已经有上千年没有被使用过了。还有一些,似乎是南荒郡中的部落使用的语言……”

    “现在怎么办?”岑雪鸿问。

    “稍等,我想仔细看看。”檀梨只说,从书柜上取下一册贝叶。

    岑雪鸿总还记得他们是擅闯入书室的,不如檀梨那般泰然自若。不知为何,这间密不透风的书室,一直让她感到惊悸。

    她望了望幽深的走廊,似乎有一阵一阵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听见了吗?”她提醒檀梨。

    檀梨正在看那一册贝叶,眉头越皱越深,没有回复。

    岑雪鸿在书室里转了几圈,声音似乎不是从走廊,而是从更深处传来的。

    可是这一间书室已经尽收眼底,哪里还有更深处?

    岑雪鸿心中焦躁,不留神踩到了纱裙,跌在铺着厚厚的黑天鹅绒的地上。

    她扶着连枝长生灯慢慢爬起来,定神一看,那连枝长生灯的青铜底座上,沾着一片赤红的痕迹。

    岑雪鸿伸手一抹。

    那是新鲜的血迹。

    她一阵错愕,似乎想到什么,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

    一抹刀锋忽然悄无声息地悬在她颈侧。

    岑雪鸿把找到的东西藏在云袖里,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佩剑,却只摸到了迤逦纱裙上缀着的晴水珠。

    岑雪鸿:“……”

    每次把剑取下,就必会涉险。这好像成为了一种定律。

    暗卫怒喝:“有人擅闯禁室!”

    下一刻,暗卫们像从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将她和檀梨团团围住。

    岑雪鸿被暗卫按住,只得喊道:

    “卡罗纳卡兰·檀梨!”

    黑暗中看不清脸,可是听见檀梨的名字,暗卫们显然就不敢妄动了。

    相持不过短短几息,走廊上很快就被灯火照亮。古莩塔家主在侍卫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面前。

    古莩塔家主环顾一圈,看见了被暗卫制住的檀梨和岑雪鸿。

    檀梨仍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古莩塔大人,”他不紧不慢地说,“这就是古莩塔家的待客之道吗?”

    “檀梨,我的客人应该在宴会上,而不是未经允许,出现在我的书室里。”古莩塔家主说,“这也不是为客之道。”

    “好了好了,别这样大动干戈,古莩塔大人。我只是太好奇了,谁叫你一直都不让我看看你的藏书。现在看见了,真叫人……”檀梨似乎意有所指,“叹为观止。”

    “私人爱好罢了。”古莩塔家主说。

    “这些禁书,被王知道了,他会怎么想?被分野百姓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看待,您这位一直景仰的古莩塔大人呢?”檀梨淡淡道。

    “你威胁我?”古莩塔家主笑了。

    “我怎么敢呢。”檀梨垂眸看着岑雪鸿,“只要我们相安,这件事就过去了。雪鸿姑娘是被我硬拉来的,不关她的事。”

    “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卡罗纳卡兰大人。”古莩塔家主换了个称呼,示意暗卫们把檀梨放开。

    古莩塔家主又走到岑雪鸿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用中洲话说:

    “小姑娘,别乱跑。七日之后,圣女选拔结束,越翎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们想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了。”

    檀梨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他朝岑雪鸿伸手,并用眼神示意古莩塔家主。

    古莩塔家主摆摆手,暗卫们便松开岑雪鸿。

    这下岑雪鸿再也拒绝不了,只能搭上了檀梨一直悬在空中的手。

    古莩塔家主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意。

    “真是有趣。”他轻轻说,“这样看来,有些舍不得放她跟越翎走了。”

    ……

    回到灯火照耀的花园中,檀梨忍不住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老家伙真凶,下次还是不去了。”

    “还是得去。”

    岑雪鸿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檀梨问。

    他在灯火下,望着岑雪鸿刚刚从书室里找到的东西。

    一片沾满了血的孔雀翎,静静地躺在岑雪鸿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