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天子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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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晚风拉扯着竹林,在九曲回廊上投射下斑驳的倒影。月光从稀疏的竹叶间落下来,在泥地上形成一块块银辉般的光斑。

    一道颀长的身影快速从回廊掠过,暗色的披风被足底疾风带起,翻翩出利落的弧度。

    吱嘎——

    少年推开一扇木门,月光顺着他的动作盈满屋内,他肩头的两只狰狞兽头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全天下就只有你还坐的住,外面可都要闹翻天了。”

    闻言,屋内人也不抬眸,而是嗓音微冷:“门。”

    这时少年才注意到,虽是八月初的天气,可屋内已经早早燃起了碳火。橙色的火舌舔舐着铜盆周围,烧的红彤彤的木炭时不时迸溅出零碎的火星,熊熊的火光将屋子里照的通明。

    火盆后则是一张梨花木桌,桌后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面容苍白病弱的清俊男子。此时他正目光专注地翻看着手上的书卷,身姿如竹,笔直冷冽。即使屋内炉火正旺,他依旧在身上披了件银狐轻裘。光与影交错之中,他双眸漆黑无比,看不见一丝色彩,仿佛沾染着铺天盖地的冰雪气,让人忍不住后退。

    程令仪赶紧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院逐渐刮起的深秋凉风,问:“你寒症发作的还如往日一般厉害?”

    赵淮徽略一抿颜色苍白的唇瓣:“总归死不了。”

    “别总把死啊活啊的挂嘴边,不吉利。”程令仪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闷闷地说:“你知不知道,圣上要下旨封你为大理寺少卿。”

    “知道。”

    赵淮徽语气有些淡,像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程令仪就受不了他这点,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啊知道?大理寺少卿可是正六品的官职!从大明朝建朝起,就没有人能在初入朝堂之时就获得六品官职,哪怕你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说到此处,程令仪语气越发沉重:“圣上给你的这份殊荣太大了,简直就是把你推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那些反对的朝臣都快吵成一锅粥了!”

    然而尽管程令仪十分严肃,赵淮徽也只是眸光收敛,依旧专注在书卷:“嗯。”

    程令仪:……

    “嗯?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一个嗯?!”

    程令仪的声量快要把房顶掀翻了,他直接抽走了赵淮徽手里的书:“赵淮徽,你别跟在这儿跟我玩装聋充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圣上为什么会把这个职位给你?你是不是跟圣上承诺什么了?”

    没了手里的书,赵淮徽终于抬眸看向程令仪,道:“你可知什么叫‘知卿不附贵,天子真门生’?”①

    朝廷局势风波迭起,官员各有出身,相互抱团。出身高门的看不起寒门学子,南直隶府瞧不起北直隶府。除此之外,又有不同利益而划分出的小团体,不一而足。这些人集结在一起,左右朝局,令人头疼。

    圣上早就对这种现象不满,意图暗地里培植天家势力,便是天子门生。无关贵贱,无关南北,无关利益,只听命于圣上一人。

    毕竟只有在任何方面都不相关的人,动起手来的时候才能毫无顾忌,真正为国为民。

    所以圣上给赵淮徽权利,赵淮徽就替圣上培植势力。

    这并不是承诺,而是交易。

    道理程令仪都懂,但他道:“可你家是琅琊赵氏,有从龙之功。高祖立下圣旨,只要赵氏子弟不以功勋之身入朝廷任职,爵位就可世袭罔替。这回你若是领了圣上的旨意,不就等于自愿放弃承袭爵位了吗?”

    “高祖下旨后,赵氏一族观其殊荣太甚,为了免遭后世君主忌惮,族中暗中立下规矩,每任家主都只能娶一妻,生一子……”赵淮徽神色浅淡,“但你瞧我那位父亲,在我母仙逝后,不依旧娶了续弦,生了我庶弟?若我放弃爵位,自有他来顶上,必不会叫这偌大的家业散尽。”

    琅琊赵氏一脉单传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家默认的死规矩。只要人丁不旺,这个爵位说不定哪天就因为后继无人而断掉了。

    可偏偏到了赵淮徽的父亲,赵政这一代出了岔子。赵淮徽生母柳氏仙逝后不到半月,赵政就要续弦,对象还是柳氏的庶妹。

    这一行为激起众多反对,可赵政硬是不肯罢休,甚至称他们是真心相爱。

    最终闹了三月有余,连京城那边都惊动了,圣上亲自下达祝婚的旨意,才让小柳氏成功进了家门。

    也是奇怪,小柳氏进门不久便怀了身孕。怀胎不足十月,又因为脚滑早产。不到七个月,就诞下了一个身体健康的麟儿,取名为赵麟。

    赵政高兴异常,斥重金为赵麟准备了一场满月酒。这消息传到京城,算是彻底打破了赵家坚持百年的规矩。

    “一张已逾百年的圣旨就是一捧沙,没有半分威摄力可言。”赵淮徽抬眸看向程令仪,“特别是在另一方已经不守信用的情况下,什么时候扬了这捧沙,就全看圣上怎么想了。”

    可是偏偏赵氏的人被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蒙了眼,还以为自己是千万被打压士族之中的例外。

    程令仪无话可说,只略微叹了口气,将书卷还给赵淮徽。

    “罢了,从小你就比我聪慧,这前路怎么走都由你。只是有一句,你如今是最年轻的正六品,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可别又叫人给抓住了错处,如同几年前一样摆你一道。”

    赵淮徽闻言一顿,随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垂眸看起书卷来。

    程令仪见他如此,终于笑道:“若是没记错,你这本《平江笑笑生文集摘要》,已是看了两年有余,如今怎得还在看?不如我改日送你本新的?”

    “平江笑笑生是位奇才,她的文章自然是常看常新。”

    “我知道,听贾先生说,你于殿试上那篇《民生论》,词藻肌理都带着平江笑笑生的影子。贾先生还说若是换做以前,你必写不出来这样贴近百姓的文章。”

    赵淮徽翻书的苍白指尖一顿,淡声道:“我虽视平江笑笑生为我良师,然而对我有所助益的也还有益友。”

    言罢,赵淮徽抬眸看向窗外。

    此时月华如水,盈满庭院,恍若盈盈水光。

    “今日似是八月初九?”

    “确是这日子,才考过乡试第一场。”程令仪道。

    赵淮徽垂眸深思片刻,随后抿一抿苍白的唇瓣:“既是如此,我写一封手书,你替我寄给一人。”

    虽是没提名字,程令仪却不疑惑,反而抱臂嬉笑道:“便是你那益友,名唤周稚宁的那个,对吧?”

    赵淮徽不理会他,兀自研磨抬笔。

    程令仪倒是啧啧道:“也是,最近朝局复杂,政策多变。可这乡试第三场偏偏要考时事策论,稍有不慎,就有落黜的可能。毕竟是你第一位主动结交的好友,弥足珍贵,你自得小心护着些。”

    毛笔一抖,在绢帛上晕出一大团墨渍。

    赵淮徽面无表情地将废稿揉成一团,扔向程令仪:“多嘴。”

    “阿嚏——!”

    与此同时,客栈之内,周稚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陈穗和见状放下书卷,替周稚宁将半开的窗户关紧,关切道:“近来起了很厉害的北风,周兄若要夜晚温书,需将窗户关紧些,以免染上风寒。”

    “多谢陈兄关怀。”

    周稚宁拱手致谢。

    经过陈穗和的坦白,他们二人的友谊更进一步。用过晚饭之后,陈穗和就主动来找周稚宁一同温书。二人秉烛夜读,确实比一个人埋头苦读感觉好的多。

    “再有三日就要考第二场了,周兄可有把握?”陈穗和问。

    第二场是考论文一道,虽然听起来简单,但要在短时间内写出新意,又要贴合考官想法,就是极难。

    周稚宁便摇摇头:“尽力而为罢了。”

    陈穗和闻言,笑道:“周兄自谦了。”

    烛火摇曳,映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眉眼衬的格外意气风发:“我还望与周兄一同中第,来年春闱之时,二人结伴同行呢。”

    周稚宁笑了笑。

    随后二人又互相交流了一下自己写论文的心得,直到半夜晓静之时,陈穗和才退了出去。

    三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依旧是晨色熹微之时,周稚宁和陈穗和结伴挎上考篮去了贡院。

    审核流程与之前的别无二致,不多时,乡试开始,这回的题目是:“礼以安上治民。”

    这句话的原句应该是:“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是出自孔丘的《孝经·广要道》,主要释义是“更使君主安心,人民驯服,没有比用礼教办事更好的了。”①

    这个考题与院试时候的论一样,都是考“礼”之一字,以校验考生是否具有做官的潜质。只是院试之时可以答的粗浅一些,但乡试之时就得细细琢磨,且要言之有物,角度新奇,才能从众多考生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周稚宁抿起唇,还是先行将墨研开,构思大致思路。

    在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里面,统治者们之所以崇尚儒道,皆是因为在儒道的核心在于礼教。所谓“以礼治国”,就是构建一种长幼有别、尊别有序的社会体系,通俗来说,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在这种管理下成长起来的百姓易于管理,如同绵羊一般,若不是真将人逼到走投无路的那一天,轻易不会造反。

    虽然这种思想内核实在容易磨平人的血性,但也不得不承认,它在维持封建王朝存在这一点上占据关键位置。

    于是,周稚宁执起羊毫笔,在浓黑的墨汁中略蘸了蘸,落笔写下:“乡饮礼酒,始于西周,颓于元而必盛于明……”

    乡饮酒礼从西周开始,是古代士大夫们向百姓宣传正确礼仪的地方活动,主要宣扬尊老敬贤,伦理教化。但自西周礼乐崩坏以后,这个风俗也逐渐没落。如今明朝若要以礼教治民,那最方便,也是最有渊源的方式就是重新恢复“乡饮酒礼”。

    从乡饮酒礼盛行之时,西周君安民乐的盛况,到中间礼乐崩坏的惨景,再到如今恢复礼治的必要性……周稚宁笔耕不辍,将文章写的调理清晰,有条不紊。

    写完后,周稚宁又好好誊抄了一番,等到敲钟过后,周稚宁就交了卷。尔后不久,陈穗和也紧跟着周稚宁出了考房。

    两人在贡院内相遇。

    陈穗和笑着走近:“看来我这次又差了周兄一步。”

    “侥幸而已。”周稚宁拱手。

    二人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很快又有其他考生从考房里走了出来。

    总体来说,这第二场的考试并不难,所以大家交卷都比较快,神色也比往日里轻松。

    于是很快就凑齐了十五人之数,胥吏打开后门,放一众考生离开。

    有几个年纪稍轻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神色之间颇为自得:

    “以往科考,我北直隶府考生名次一直落在南直隶府后头,但今次科考,我势要让这天变一变。”

    “这么说来,想必王兄已是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不好说,但愚兄自以为定不会差给南直隶府那帮人。”

    ……

    这几个人一唱一和,将其中那个“王兄”捧的颇高。

    陈穗和略一思量,对周稚宁耳语道:“周兄以为如何?”

    “题目虽然不难,但不难也是难。”周稚宁也是耳语回应,“简单的题目最难写出新意,稍微不慎,名次就会不佳。”

    但是这个问题那几个少年显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题目不难是自己天生聪颖,稍稍运笔,就可以力压群雄。

    这样的心态属实骄狂,陈穗和颇为看不上眼,便不想再过多注意,可偏偏对方又提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名,让周稚宁和陈穗和都侧目而视。

    “都说南直隶府之中,赵徽那厮的学问排第一,周明承那厮的学问排第二,余下的唐衔青之流不过是陪衬。那咱们北直隶府之中,以推举学问而论,谁又能得第一呢?”

    “那自然是赵厉、宋基、刘濂这几位。”王兄以手揣袖,摇头晃脑,“再有一人,听说是工部主事陈大人的长子,从南直隶府而来,如今暂住在招松客栈。这个人学问也是不错,曾写过几首小诗。我拜读过,才情乃是上佳。”

    陈穗和到底是个少年人,被他人这样夸赞,免不得有些脸红:“真是惭愧,那些小诗都是我闲来无事时,打发时间用的。当不得夸……”

    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王兄又啧了一声:“倒是他身边有一位唤作周稚宁的,名不见经传,既没有文章传出,也不见有小诗刊印。啧,与这样的考生交往,倒显得陈穗和俗气。”

    陈穗和这回脸更红了,只不过是被气红的。

    与周稚宁一同温书的这两天,他知道周稚宁绝对不是平庸无能之辈。有时周稚宁只是随便给出两分见解,就绝对是剑走偏锋,可偏又能落到实处的好点子。

    他有心想上前争论,但又觉得为了名誉之事,而将周稚宁扯进来当街与人舌战,又不是周稚宁一向的作风。

    “周兄——”

    陈穗和看向周稚宁。

    “人言而已,不听就过去了。”周稚宁面色不变,“还是快回客栈温书的好,三天后的第三场考试要考时政,朝廷最新出的司法条律你可曾背熟了?”

    陈穗和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对周稚宁拱手施礼:“周兄说得是,若是为了这些身外之言影响了温书,那才是大大的不值。”

    周稚宁点头。

    二人随即不再看这几人,大步流星地掠过他们,径直往客栈去了。

    到了招松客栈之后,一打眼,客栈掌柜便满脸带笑地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