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乡试第三场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乡试第三场即将开始。

    窗外晨雾尚且朦胧,月亮还在云层里露着弯钩。

    周稚宁在床上辗转几次,横竖无法再闭眼,干脆披衣起床,拨亮了屋内的油灯。

    这时候才刚到卯时,也就是凌晨五点,离起身前往贡院还有一段时间。

    周稚宁抽出一本《大明司法条例》的书,随便翻开一页开始温习。

    约莫看了有一刻钟,她才放下书,就着洗脸盆中过夜的凉水匆匆洗了把脸,打算去叫陈穗和。但这个时候,门反而自己响了。

    “笃笃笃——”

    来人的力道有些轻,好似怕打扰到屋内人一样。

    “谁?”周稚宁问。

    “回相公的话,我是客栈的小二。”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您有一封急件,那信客定要我即刻送上来,不能耽误。”

    周稚宁想不到这时候还有谁会给自己寄信,开门谢过小二,将信件拿到手里,她才认出这是赵淮徽的笔迹。

    不做耽误,她立即拆信查看,眉心不由一挑。

    *

    半个时辰后,周稚宁落座于考场之上,胥吏开始分发试题。

    由于第三场是考官员的政务处理,对明朝法律的熟悉情况,所以考官往往会出一道具体案例,然后询问考生该运用明朝哪条法例?如何判处?

    若是情况一边倒的还好说,最怕的就是“正当防卫”和“寻衅滋事”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案子。这时候,就得看朝廷上流行的风气是“法不容情”,还是“法外有情”了。

    果然,这回考官给的试题是问:

    四川乃是天府之国,积粮甚多。但一日,四川临近省份河南发生了天灾,饿殍遍地。为了营救百姓,河南太守紧急下发奏章,要求调粮。可是四川粮仓的负责人另有公务,没有接到这份急调,而是守粮仓的小吏接到了。小吏便按照急调所言,马不停蹄地运送粮食去了河南。

    但与此同时,灾情波及到四川,四川太守也要调粮,可小吏先救了河南的急,导致四川无粮可调,这就造成了四川本地人民增加了本不必要的死亡数。事后,小吏和四川太守被双双问责。小吏认为自己是听从长官命令,并没有违反法令,大声呼冤。太守认为自己毫不知情,也大声呼冤。

    那么,请考生作答,按照明朝律法,小吏与太守应如何判处?

    见到题目的一瞬间,周稚宁不免幻视了现代公务员考试的策论。虽说一个古,一个今,但某些官场上的规则是亘古不变的。

    就比如这个小吏,他听从长官的命令没有错,但坏就坏在这个长官不是自己的直系领导,而是其他省份的领导。换到现代,就是河南省的省长让四川省的粮库保安给他调粮,双方你情我愿,四川省省长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犯了越级听命的错误。

    当然这个四川太守也有错,粮库是重中之重,明朝规定粮仓每三日巡查一次,不可有误。但这么大批的粮食被调走了,四川太守却茫然不知,可见是尸位素餐。

    如此看来,当是太守的过错更甚。

    但是周稚宁一边拧眉,一边默默地研磨,脑子里却想到赵淮徽寄给她的那封急信。

    那信中所写的就是朝廷针对司法条例的态度,其中有一条就是在争论“法要不要责尊”。

    法律的制定约束的都是庶民,但尊者位超然于庶民之上,且各负才能。如果身处尊者位的大人们,也像庶民一样严格守法,难免会杀掉几位人才。这对于一个国家造成的损失,远远多于保护下几个普通庶民。

    因此,朝廷多数官员认为既然是“尊”,当然与民不同,所以支持“法不要责尊”的人占大多数。

    周稚宁明白,赵淮徽给她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想劝她也随波逐流,而是提醒她在论述的过程中要注意些措辞。即便与朝中主流持相反意见,也不能将主流意见驳斥的太死,态度不能激进。否则像这样的文章,是很容易被考官黜落的。

    就这样凝神想了许久,周稚宁才拿起羊毫吸饱了墨汁,在草稿纸上缓缓写下了一句:“世上尊者繁多,唯有君权,至高无上……

    这世上固然有很多尊者,但在古代,君权才至高无上。

    只要皇帝需要你,你就是尊者,法不责你。一旦你对皇帝没有用了,你就是庶民,即使位尊,也要如同庶民一般守法。

    四川太守固然官居三品,可地位再尊崇,也越不过皇帝。

    所以“法不责尊”这条例,四川太守还远远够不上“不责”的资格。因此,太守理应被罚,小吏就略施薄惩。此外,再完善一下省内外调遣制度。

    这大概就是周稚宁策论的全部内容了。

    *

    交完考卷出了贡院,这一场乡试就算是彻底结束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八月底的阅卷和放榜就好。

    周稚宁觉得自己肩头上的压力无形消失了一些,连走出贡院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但陈穗和与周稚宁不同,他对此次的策论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小吏与太守,他认为都有错,于是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各打五十大板。

    但是应试文章最忌讳的就是当“两面光”,如果想两面都讨好,那么结果就一定是两面都讨不了好。

    陈穗和心里正跳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男声:“陈公子留步。”

    然后,一名身着儒士袍的年轻公子缓步从陈穗和身后走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人长眉长眼,肤白唇红,带着一股子风流气。可脸色过于白皙,眼眶下又有浓重的乌黑,面容还带着几分浮肿,致使他看起来有几分虚浮感。

    陈穗和一打眼便觉得陌生,犹疑地问:“不知这位公子叫住在下可有要事?”

    “并非要事,只是叙旧。”

    “叙旧?”陈穗和越发犹疑,“可我与公子似乎不曾见过。”

    那人一展折扇,勾唇道:“在下左世堂,家父乃是工部主事左长峰,与令尊同样供职于都水司。三年前飘雪时分,在下就曾在都水司衙门与陈兄远远见过一面,只是不曾正式拜会。不过三年,陈兄怎的忘却了?”

    陈穗和仔细一想,似乎真想起来了一段。

    三年前,陈国安从都水司主事升为了郎中,官职也从正六品到了正五品,而原本的都水司主事一职就空缺下来了。等了一段时间,才由吏部做主补进来一个新人,正是左长峰。

    新主事上任那天,正是陈国安带着陈穗和一同去祝贺了一道。所以算起来,陈穗和当真与左世堂有过一次会面。

    想起了往事,陈穗和态度不由好了两分,笑道:“原来还有这层缘分在,以往不知,倒是怠慢左兄了。”

    左世堂笑道:“陈兄不必客气。”

    随即两个人颇为自然的并肩行走。

    虽然陈国安与左长峰之间的官职不过一级之差,但官场向来有“官大一极压死人”的说法,更何况陈国安还是左长峰名副其实的顶头上司,左长峰的任用考核、政绩贡献都是要经过陈国安手审批的。

    左世堂眼珠一转,笑容不由带上几分讨好:“现在乡试结束,不知陈兄将要作何打算?”

    “自然是与友人一同出城赏游。”陈穗和回答的很爽快。

    “既是如此,我就不打扰陈兄了。”左世堂还有几分讨好人的小聪明,知道陈穗和有约就不主动凑了,但还是邀请了一下,“不过我与赵鸿飞赵兄,还有何明欢何兄会举办一场桂花肥蟹宴,若陈兄有兴趣,尽可以协同友人一同前来。”

    陈穗和点头答应了,左世堂就识趣地先一步离开了。

    然后陈穗和也跟着离开了贡院,走向了等在贡院右侧的周稚宁。

    血一般的夕阳下,周稚宁一身淡碧色的直裰,腰间系着一条编织精巧的红绳,宽大的袖袍被晚风吹着,如画的眉眼冷淡似雪,浑身上下带着一种万里江山,巍峨不动的气势。

    周稚宁已经等了陈穗和一段时间了,问:“何以现在才出来?”

    “方才遇见一位故人,叙了叙旧。”陈穗和说。

    他本来想和周稚宁讨论一下策论内容的,但是见着周稚宁之后,他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一些,改了主意,笑问:“乡试三场都已结束,周兄再欲何为?”

    既然还要等待放榜,则必然不能够返回家乡。在这段时间,有空余时间的学子大多会选择参加一些赛诗会,或者自我估量一下成绩。觉得还有希望的,会继续温书。觉得发挥不佳的,就直接离开了。

    周稚宁思量片刻后,道:“听说城外桂花开的正好,我想买瓶桂花新酿一试。”

    “赏花、喝酒、吟诗、作对,果然是极好的消遣去处。”陈穗和笑着一拍手,“我与周兄想法相同,不如同往?”

    周稚宁自然不拒绝。

    于是两个人在乡试三天之后,挑了个好时辰一同步行出东门,买了些桂花酿,就寻了处山水宁静处坐了,相互把盏。

    “若是只有酒,岂不无趣?”陈穗和拈着酒杯,“不如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我棋艺不佳。”周稚宁摇头苦笑。

    她和陈穗和交往之时,最怕的就是陈穗和身上浓烈的文人气。

    手谈、斗茶、闻香、品茗……

    这些都是古时那些官家子弟最爱的活动,可她偏偏做不来。若是换成赵淮徽这个世家公子在这儿,怕是能和陈穗和相谈甚欢。

    陈穗和却是不依,他道:“周兄定是又在谦虚,来来来,咱们下盲棋,我让周兄执白先行。”

    周稚宁实在推脱不得,只好道:“好吧,那我这第一手就下在三之十三。”

    “我下左上角星位。”

    “五之七。”

    “右上角星位。”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酒没喝多少,棋倒是下了两句,可次次都以周稚宁输棋告终。

    到最后,陈穗和让周稚宁一手,让她以手沾酒液,在石桌上画棋盘计算步数,可是饶是如此,周稚宁还是输了陈穗和四又三分之一子。

    “我又输了。”

    周稚宁蘸尽酒盏之中最后一滴酒,长叹一口气。

    果然她不适合这些风雅玩物。

    陈穗和倒是喝的尽兴,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格外亮。

    见着周稚宁认输,陈穗和不由抚掌哈哈大笑:“周兄,你也有输我一招的时候。我着实没想到,原来周兄的棋艺不是过谦,是当真不佳。”

    周稚宁只好苦笑,想,若改日再遇到赵淮徽,她定要向他讨教几手好棋。别说能赢得了陈穗和,只求再不要被杀的如此狼狈就是了。

    *

    与此同时,贡院内,监考官们还在日夜不停地批改试卷。本来众人都安静无声,整间屋子只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

    但是忽然,一个蓄着山羊胡的官员站起来,拿着一张试卷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来回踱步,搞出的几番动静,让周围的官员不由侧目。

    “文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可是有发现文章大不逆?”一人停下笔问。

    “非也。”山羊胡的官员摇摇头,“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判定,不如诸位大人一同来看看,也好拿个主意。”

    这些大人都是做惯了考官的了,倒是没有哪一次见到有卷子能如此让考官为难的。于是都起了兴趣,放下手中的朱笔纷纷围了过来。

    一张卷子的字数也不长,就算是细细看来,一刻钟的时间也足够了。然而看完以后在场的考官们却纷纷陷入了沉默,居然都不知道该如何评语。

    良久,才有一人道:“此子确实才华不凡,而且见地不俗。只是这言语之间颇露谄媚之相,何以只有圣上为尊?难道孔夫子不是天子,就当不得尊者吗?所以依我看来,这篇文章好则好矣,但远远够不上榜首之位,只给她一个亚魁便可。”

    “亚魁不过第六名。”

    “是不是过于严苛了些?”

    “这篇文章足以问鼎解元,但这谄媚之相又确实有辱读书人的清白。”

    ……

    众位官员一同议论,可终没有定论。

    却有一名身材略微魁梧的大人冷哼道:“我北直隶府难得出这么一位人才,诸位皆是南直隶府出身,自然看不惯。”

    此语一出,更是一时激起千层浪。

    有同为北直隶府出身的官员扯住那人的袖子,低声道:“元通,慎言!”

    曹元通脾气硬,心肠直,虽是被制止了,可依旧不满地说:“难不成我所言有虚?此人文章卓绝,而且有理有据,一看就知道是个干实事的好苗子。结果这群人倒扯这个‘尊不尊’的不松口,人家说圣上为尊何错之有?你们难道还要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