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番外
    五条家有一个习俗,那就是历代家主都会有自己的传记。对于那些年纪轻轻就死在战场上,没有机会为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就逝去的家主,会任命最亲近的直系亲属为他们作传。而对于幸运的那些,比如说活到五十岁生日的五条律,他们将有机会为自己作传。

    宽敞精致的和室中,五条律跪坐在桌前,提着笔立在宣纸上,久久没有落笔。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声音响起。

    纸门被拉开,又关上,五条律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的青年。

    “喂,老头。”已经长成,头顶快要挨到门框的五条隼双手揣在袖子里,挑眉看向他:“你的反应变慢了。”

    五条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垂下眼:

    “那是当然,我已经老了。”

    闻言,五条隼的眉尾颤了颤,嘴角的弧度略平了些。听五条律这样的男人说自己老了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五条隼的视线落在五条律的脸上。男人垂着眼,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嘴角因为常年拧紧,也出现了向下一道痕迹。他坐在矮桌前,肩线下垂,高大的身体有些佝偻。

    五条隼从几岁开始就一直喊自己的父亲老头,但是五条律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一直是很高大的,像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冷淡又高傲地挡在他的身前。

    现在对方老了。五条隼长高很多,越过父辈的肩膀看到很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景色。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自己的父亲,发现五条律迟迟没有下笔,于是走过去,低头看着桌面上空无一物的宣纸,愣了愣。

    “你干嘛?”

    五条隼皱起眉头,看着男人悬在空中的笔尖:??“可别想我帮你写,我对歌颂你那些功德一点兴趣也没有。”

    五条律没有回答他的话。在沉默几瞬之后,他放下笔,将桌上的宣纸卷起,收到一边:“你和妻子相处地怎么样?”

    五条隼愣了愣。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苍白的颧骨上泛起一层薄红:“……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五条律瞥了他一眼,缓缓收回视线,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垂下眼什么都没说,内心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自己十九岁的时候就成了婚。五条隼有了更多选择,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才正式迎娶了他心仪的女孩子。那女子的天赋并不如何出众,在族老看来并不算多么匹配的人选,但是五条律力排众议,在这件事上坚定地站在了儿子这一边、

    “你笑什么啊……”

    五条隼神色有点别扭,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了五条律旁边,吐出一口气:“我和香惠都挺好的。”

    香惠是他妻子的名字。五条隼拧紧嘴唇,还是不太习惯跟父亲说这么私人的话题,他低下头,额发掩住神情,低低地说:“等年后,你就要当爷爷了。”

    闻言,五条律略微睁大了眼睛。接着,嘴角的笑纹一闪而过:“是吗。”

    五条隼的喉结上下一动,伸手揉乱自己的头

    发:“啊啊——别说我的事了!”

    他放下手,看向被五条律收起来的宣纸:“你又是怎么回事?自传也不出来?”五条隼疑惑地皱起眉:“不应该啊、你这家伙不是有那么多功绩可以写吗?”

    五条律神色浅淡,平静道:“只是还没想好而已。”

    五条隼盯着他比年轻时稍微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冷峻的侧脸,眉头越皱越紧。半响后,他张开嘴,谨慎地措辞:“你……不会还忘不了他吧。”

    他这句话说得很含混。五条律却听懂了。他沉默下来,洁白的眼睫垂下,半掩住依旧璀璨的六眼。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门外有轻微的蝉鸣声。

    在五条隼的眉眼间带上担忧之时,五条律轻声开口:“只是没想好怎么下笔。别想太多。”

    五条隼没说话,眉眼收紧,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五条律失去耐心,移过眼神看向他,语气冷下来:“你该去训练了。”

    “啧。”一听到这两个字五条隼就烦躁起来,他伸手抄起武士刀,唰地一下站起来,本来要往外走,却在一走到半时停住,回头看向五条律:“老头子,想不想松松筋骨?”

    五条律抬起眼。站在和室中央的白发青年向他挑起眉锋,帅气的脸上满是挑衅。

    “好吧。”

    他一手撑着书桌,缓缓从桌前站了起来。动作比起年轻时多了一份从容,迫人的气势却没有丝毫减少:

    “揍你还是绰绰有余。”

    ·

    写自传的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

    一转眼,又过了十余年。

    五条律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白发失去了光泽,皮肤上的皱纹更多,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开始在雨夜隐隐作痛,他的行动更加迟缓了些许,但脊背依旧挺直。

    “嘭。”

    一个还在撞进他的怀里,五条律周身的无下限依旧运转,他伸出手,稳住撞倒自己的孩子,垂眼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叫出了男孩的名字:

    “拓。”

    男孩神色慌张,赶快退出五条律的怀抱,拘谨地低头行礼:“对不起,爷爷。”

    五条隼与妻子香惠生了许多孩子。孙辈们性格外表不一,共同点是都有点害怕严肃又强大的爷爷。

    “没关系。”五条律淡声道。看着男孩急匆匆跑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些许怀念。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儿子五条隼,其他的大部分人都是怕他的。

    只除了那个少年。

    五条律脑中闪过一张明艳动人的脸。

    少年站在樱花树下,美丽的眼睛带着点笑意,直直看向他。

    五条律背着手,走到廊庭下的某处,侧头看向庭院中比几十年前更加茂盛的樱花数,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加自然地回想起那个名叫「佟」的少年。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羞于去回忆,为自己决定放手却又抓紧回忆的行为懊恼。到了现在,他又明白,在漫长的年岁中那些回忆是

    多么珍贵。

    三十岁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太老,而六十岁的时候再往回看,又觉得那时的自己年轻得不像话。

    要是有第二次机会,他会更主动地去追求佟吗?

    “……在想什么?”

    略微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五条律从回忆中惊醒。他缓缓回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五条隼,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见他回神,五条隼收回视线,也去看庭院里随风摇曳的樱花树。

    “我还记得他。”已经是个中年人的五条隼双手揣在袖子里,用仿佛叹息般的语气说:“现在想起来,他真是特别,我再没见过和他一样的人。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窜出来的。”

    说起林佟,五条隼口中的怀念居多。彼时他太过年少,只是觉得林佟好看,很多其他的细节并未看入眼中,等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他才终于有些理解林佟的出现对于自己的父亲意味着什么,父亲又是为什么对这个陪伴了他们仅仅几个月的少年钟情,甚至念念不忘到现在。

    经过时间,五条隼的身上的锐意被磨平许多,还有心情开父亲的玩笑。他斜眼瞥相五条律,笑着说:

    “如果你那时候把他留下来,再跟他结婚。或许家主就没我什么事了。”

    接着他又问:“你的自传到底什么时候写?是因为佟所以才写不出来的吗?”??五条律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樱花树。半响后,他转过身往书房里走去。

    “喂,你去哪?”

    五条隼问道。不远处的五条律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冲他挥了挥。

    “……真是个怪老头。”

    五条隼嘟囔了几句,摇了摇头。伸手挠了挠后脑上的白发,最后看一眼那樱花树,也走开了。

    ·

    又是几十年。五条律的年龄来到「九」字开头,成功晋升为现存活得最久的六眼。

    院内的樱花树一年比一年更大,根系已经爬到了院外,五条律不允许将它砍掉,于是五条家只能选择扩建,将附近的商铺买下来纳入其中,墙壁里推开又重建,院子里理所当然地留出了许多空白。

    五条隼也变成了老头子,将家主之位传给了最有能力的孩子,每天的任务就是陪老婆种种花,然后就是督促老父亲写完他的传记。

    然而五条律的自传还是空无一物。

    “喂喂,你到底怎么回事。”

    五条隼将手中的宣纸丢在桌子上,抬眼看向书桌后身形佝偻的五条律,几乎是无奈地说:??“这么五十几年你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五条律双手揣在袖口里,肩上披着厚厚的皮草——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很好地保持温度。

    听到儿子的抱怨,他缓缓回过头,动作比起年轻时像是放慢了数百倍,面孔上皱纹遍布,只有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依稀还能看出宛若天空般的色泽:

    “……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好写的。”

    老人用低哑的声音说。

    五条隼哭笑不得。要是拿给外人知道,一代咒术界的绝对统治者,被称为暴君的五条律觉得自己的生平无事可写,估计不会有人相信。

    父子俩相顾无言。半响后,五条隼率先放弃,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宣纸:

    “随便你吧。”

    窗外,太阳西斜,橙红的夕阳照进昏暗的室内,照在五条律平静的脸上,他靠在窗边,眉眼低垂,仿若老翁入定,身上已经没了属于最强的气势,然而神情却始终如坚冰般不漏分毫,让人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五条隼看着自己的父亲,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坐直了身体。

    下一瞬,五条律垂下眼,缓缓伸出手,从桌下拿出了什么,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五条律疑惑地看去,伸手拿过画卷,展开后一看,登时睁大了眼睛。

    画上是一位身材纤细的少年,他站在樱花树下,似乎是在往这边看,脸部却是一片空白。

    但五条隼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他被画上笔触之中浓烈的情感所触动,久久不能言语。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看向五条律,语气郑重地问:“……不画上五官吗?”

    五条律垂着眼,看着那张画,六眼中似乎有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不用了。”

    他闭了闭眼,嘴角有笑纹一闪而过:

    “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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