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荒声沙(四)
    这一场恶斗,教将军飞来一戟横中打断,就此罢停。


    韩阅放开沈少序,转身端睨将军半晌,将军眉眼间显见得有些不悦,但并无过多言语,两人相顾须臾,他冷笑一声,拂袖退了。


    沈少序终于能喘上口气,咳了几声,窥见将军一张冷面,眼睛霎时亮了一亮:“公输师妹,长安这么乱,你到底是逃出来了。”


    将军轻声一“唔”,道:“别人不愿意我死掉,所以我也就苟且的活着了。”


    她说这话时,其人亦一步步趋近我身侧,待她话音落地,我骤然心头一抽,内息随之乱了些许,其间更有几分气滞感受,毫无缘由,难过非常。


    将军侧目看了看我,低声道:“你脸色不太好。”


    我将她那枝重戟瞅了好长一会儿,心内五味杂陈:“真是对不住啊,我意气用事,竟不放你去死。”


    她吐气微微一敛,随后莞尔不语。


    沈少序笑了笑,目中一点喟然:“看来是有人把师妹放在心上了。哪像我这位韩老兄,知道我没战死沙场,还在狼牙营里活着,就要跟我绝交,动辄又打又骂,连我儿子都不放过。”


    韩阅漠然瞟他几眼,不置一词。


    沈少序把嘴角血迹抹了,问道:“还要打么?”


    韩大先生眼睛一翻:“我是你儿子的师父,他现下本就有些恨我,若还当着他的面把他老爹往死里劈,我怕他以后长大了要欺师灭祖。”


    我与云衿不约而同对望,一时无语,他方才险些捏死沈将军的时候,千度可是全看在眼里的。


    沈少序闻言一顿:“我儿子居然这么乖,肯拜你为师了?”


    千度脸色一白,叫道:“爹,不要信他!”


    韩阅冷冷瞥过去,他立刻噤声。


    沈少序见得自己儿子这般畏缩,皱了一下眉,顷刻舒展,似卸下心头块垒,他走过去,将千度的两只肩膀抚了抚,道:“好孩子,韩先生外冷内热,以后安心跟着他就是了。”


    千度怔住,随即眼泪落下。


    韩阅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把他打死么?”


    沈少序摇头,手心里摩挲着千度的脸,抹去他泪水,一面说道:“韩兄,我此番来,确是找儿子的,但既然是你掳的人,那我便放心了。”


    韩阅听得神情一动,奇怪道:“你又放心什么了?”


    一旁褚英嘴唇动了动,正要出声,沈少序伸手拦止,肃容道:“西京战地,不要多言。此处我们已搜寻里外,不见结果。我那苦命孩儿想是叫乱民抓去了,即刻去流民巷看看。”


    他陡然大声说得这番话来,没头没脑,我们几个听得一愣一愣,唯有将军眉眼寡淡,嘴边扯出一丝苦笑:“沈师兄,长安苦战之地,你们要死中求活,就得多多保重。”元宝小说


    沈少序摆手道:“莫要如此,唔,师妹可要随我一起?”


    将军垂下眼光:“我尚有一事未了,还不能就此放手。”


    沈少序颔首,将手中的千度往韩阅那方一推,豪情一笑:“好沈兄,我的儿子,从此给你养,我不管了。”


    千度猝然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头撞上韩阅的肚子,韩阅屹然不动,伸手按住他身形,神色不满:“我的徒弟,我自要管教,可他是你的儿子,你连他都不理会,要去做甚?”


    沈少序含笑不言,拾起银枪,对我们挥了挥手,领着那些穿着狼牙袍甲、骨子里却是天策魂的兵士,一齐走出院门,再也没有回头。


    千度在后面瞧得伤心难过,喊了一声“爹爹”,要跟随上前,被将军一手扯住,少年气急,朝她吼道:“为什么拦我?”


    将军竖起一指放在嘴前,令他说话小声点:“若想将来还能看到你的好爹爹,便安静些。”


    千度恨恨瞪她,韩阅将他衣领一抓,揪了过去。


    沈少序这么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尤其是他与将军那两句话,总不免教人觉着诡秘,我历来易多思量,猜测不透,就随口问了将军。


    但见她从墙上取下重戟,面色一如往常:“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天策弟子去打仗,心中牵挂若不斩断,又怎么敢轻易去和敌人搏命?”


    我不禁诧然,沈将军把儿子丢给韩阅,竟是准备要赴死?


    韩阅一派沉默,半晌没有吭声,千度仍在他掌下挣扎,云衿叹口气,俯身温言安慰那少年道:“好孩子,你父亲将你托付与这位韩先生,就别再任性,辜负他的苦心了。”


    千度痴痴,盯着院门口,眼泪越发滂沱,云衿无奈,只得把他牵回屋里。


    我眼见此番有惊无险,然实则是一场骨肉分离,心里些许憷然,转头直愣愣再问将军:“那么你呢?你可又有什么牵挂不能放下?”


    将军淡淡一哂:“我?我……孑然一身。”


    我将她笑容凝望须臾,她知觉到眼光,埋下脸去,从腰里拿出一块破布,若无其事的擦拭起重戟的锋刃来。


    她这般没有心肝的模样,着实令人生脑,我莫名起了一些忿意,没有发作,只是强忍在肺腑中,忍着忍着,倒猛然记起,我还没问过韩阅,金蟾迷心蛊的第二种解法。


    侧身一瞧,韩阅彼时正在发呆,我喊了他两声才醒过神,然而也只是徐徐收回目光,并不理我,居然径自转身,整个人僵硬着扬长去了。


    院中渐渐沉静,我渐渐胸口堵得甚慌。


    沉寂之中,将军的重戟被擦得寒光如炬,刺得我眼睛微疼,而将军亦漫漫开口:“方才在马厩那儿,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跑了?”


    我抚着眼睛,不太想搭话。


    她毫不在意,继续道:“我跟沈师兄说,尚有一事未了,不能跟他去。其实此事即在眼前,也简单得很。”


    我头略疼:“那是何事?”


    “如果当初墨问缘没有中蛊,青龙桥头,你还会救我么?”


    我一听这话,到底没压住心头那口恶气:“当然会!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将军揉了揉耳朵,笑得倒是眉眼弯弯:“会就会嘛,吼那么大声作甚?还想要狼牙兵听见?”


    我气都不打一处来,当下三两步走近她,虽压低了声音,口气却依然凶狠:“我确是想帮问缘解蛊,可从没想过拿你去换,你也说过自己不是物件了,为何还要怀疑我的居心?”


    将军轻轻瞧我:“我并未怀疑你。只不过在去恶人谷之前,总得要琢磨琢磨,是不是值得跑这一趟。”


    我一愣:“什么意思?”


    她抬手拂了拂我左肩,悠然道:“你身上的伤一直没好透彻,去恶人谷要出玉门关,要走过荒漠和冰原那种地方,这一路又远又险,还是让我陪着你吧。”


    我那腔无名火顷刻灭得干净,转而旁生出几分尴尬来。


    还是要带上这厮满地乱跑么?我很不愿重蹈苗疆之行的覆辙,寻思一会儿,婉言相拒:“陶家公子那儿有笔墨,你给暄儿写一封书信,让我自己捎去就好了。”


    她嗤笑:“那你知道恶人谷往哪边走咯?”


    我:“……”


    不识路,这委实是我一个十分要命的短处,更两次三番让她抓住容易迷途的毛病,要挟诱惑,屡屡得逞,纵然不服,我也拿她毫无办法,就只能自恨脑袋里少那么一根识途的筋了。


    将军直起身,满眼郑重:“所以,跟着我吧。”


    我仍然无言以对。


    此后过得十来日,将军的伤已好得五成,云衿伤臂由韩阅亲自照拂,亦不必再去担虑。只是千度,自和父亲分别之后,初时以泪洗面了两天,韩阅瞪过几回,倒是不哭了,整天坐在院内观天,寡言少语,让云衿瞧着甚为忧心,小小年纪如此无聊,长大了该是何等阴沉心性,执意劝着韩阅把他带回青岩。


    韩阅其时端茶浅啜,却云淡风轻:“他有一个好师父,稍加指教,不会长歪的。”


    云衿不以为然:“好师父可不会胡乱打徒弟。”


    韩阅搁盏,扬眉:“你管得很多,想当师娘了?”


    他这话说得,我纵然旁观,也禁不住难为情,再瞧云衿,她听罢之后,蹙起眉,望了望韩阅的背影,韩阅亦回头瞟她一眼,相顾无言,韩阅面色未动,可她不知道都想了些啥,颊边竟然红了一红,飞也似垂下头,抬手揉了揉脸,又以迅雷之势沉敛眼眸,假装镇定自若。


    咳,我本是要去告辞的,没成想能见着这幅画面,彼时感怀分外复杂。


    韩阅话虽如此说,可万花谷他确是决意回去一趟。


    长安其地物用匮缺,他随身所带药物不多,大半皆使在将军身上,剩余不足以支撑云衿痊愈,何况她是被尹老妖亲手所伤,有没有别的隐患,还需回谷让孙老先生细看,自然,小千度也需带去入门才是。


    是以,在陶宅盘桓半月之后,我们几个不得不分道扬镳。


    话别之时,陶大公子甚是叹惋:“我家这小院儿,因为你们几个,难得热闹一阵,却也不知道你们走后,它又能在狼牙爪下撑得几时。你们江湖人四海为家,可我呢,若有朝一日顷刻覆巢,只怕与老人家都不得安生了。”


    韩阅沉吟:“公子要是愿意,可收拾收拾行装,与在下同去青岩。”


    云衿则衣袖一挥:“青岩那么无聊,不如来我藏剑山庄吧。”


    陶侃十分顾虑:“青岩是个什么地方,藏剑山庄又是何处?”


    韩阅的眉峰很是打眼的抖了两抖,云衿与我对望一眼,我咳了一下,道:“这,读书人,不知江湖门阀,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云衿摇头,向陶侃一瞥:“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闻江湖铸青锋。西子湖畔,藏剑山庄,自然是个有山有水,好玩又好看的地方。”


    韩阅不以为然:“一个打铁的园子有什么好看?我万花谷上有清风明月,下有春兰秋菊,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百药神工,试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玩儿?”


    陶侃听得两眼发光:“委实不错。”


    云衿一急:“你万花谷离长安这么近,狼牙军转眼就能打到门前。”


    韩阅轻哼一声:“工老师所铸机关铜甲,镇守要道,狼牙军纵使有胆,也只落得个有去无回罢了。”


    云衿气得直跺脚。


    将军本是牵马驻在我身旁,听韩阅如此说道山庄,眉梢微微一扬,似笑非笑:“无论藏剑山庄,还是青岩花谷,到底都是大唐河山,既是一国山水,就无甚分别,要是不能守好这方故园,又怎么有你们的风花雪月?”


    那两人一时默然,陶侃负手,若有所思。


    将军悄悄凑到我耳边:“我这话说得好不好?”


    我漠然嗯了一声,眼风一瞥,她抿着嘴,却藏不住眉尖唇角的几分得意,看得我甚是牙痒。


    此番前往恶人谷,即是复向西行,狼牙军布防险密,便依然掩迹潜奔,于是,我把初时来长安的路,返身再走了一遍……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在将军带走东方那一刻,直接紧追上去,也省得许多烦恼。


    而将军对于那时情状,也有一番话来。


    她说,在马嵬虽然救下东方,可她自己孤单一人,这么大的秀姑娘,她带不到什么好地方去,只能让东方回营;而又想起护主离京时,天策府已被狼牙军攻陷,但东都之狼岂会轻易认输,就算最后只尚存丁点星火,也有卷土重来之时。


    她索性只身回去找寻旧部,一路风火,将将赶到长安,却从别人口中听得,狼牙军正在城中捕杀忠良义士,遂暂止行程,先去内城凑个热闹,没成想这一去,倒撞进了陷阱之中。


    说到此处,她冷哂一声:“洛阳失守之时,天策府亦遭围困,可圣上早将我府当成弃子,直至它被叛贼攻下,也未派出一兵一卒支援。杨宁将军已然战死,我们仍豁出命来护着这位皇帝……”


    “……我从藏剑到天策,又从沙场到江湖,已经历无数次生死了。这把重戟斩了史宗声,却杀不尽狼牙追兵,在青龙桥上,我与他们打了两天一夜,脑子里只是想着,总要好好活下去,活到天策府重建之时吧!”


    其时,我们歇在荒村残垣之下,她这叹息,正起在绵雨初落,风声缓缓,连她的话语都吹不散。


    我望着满眼风雨怔了一会儿,喃喃开口:“这些,我可以帮你的,你怎么就不肯去找我?”


    她凝目瞧来:“萧姑娘,你说过,我们是陌路的人,自己反倒忘了么?你心直口快,却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多伤人心。”


    我悻悻然:“既然晓得是气话,你不应该当真的。”


    她轻轻一哼:“那惭愧了。不论你说过哪些话,我一直都会当真,不但当真,还会记仇,一点一滴,全记得清清楚楚。”


    既然你记性这么好,那就记一辈子算了!


    我愤愤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