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帝京雨(四)
    昔闻安贼帐下高手如林,有三大长老八头凶狼,而尹素颜即是其中水狼之位。他本是新罗国大将军之子,本生的俊美,然而十二岁生了一场怪病,痊愈之后,脸容却日益丑陋,却偏不自知,自以为仍是少年时的美男子,格外爱洁,总一身锦衣华服,更随身带了眉笔圆镜,一旦闲暇,便如方才那般对镜描眉。


    除此习惯,尹素颜还有个让人又痛恨又害怕的嗜好,别人家的男孩儿长得俊秀,他若喜欢,就会不择手段掳走,灌下丹药,让那个男孩儿沦为行尸走肉,任由他摆布玩弄。且他养着的男孩从来只有四十九个,若是有了第五十个,那男孩之中将有一人莫名走丢,而不再见其踪。


    如此这般,新罗人对他十分憎恶,咬牙切齿骂他妖精,他老父纵然权倾朝野也架不住众怒,只得将这妖精送往安禄山帐下,前来祸害大唐百姓。


    一念及此,我便按捺不住,将军回头轻轻看我一眼:“你就不能安分坐着么?”


    我不得已忍气吞声。


    尹素颜刚踏入狼牙堡那一日,有些士兵笑他长得丑陋,他其时并不发作,然而第二天那些士兵就面带笑容死在了营帐里,虽死得离奇,但凶手轻易就可知晓。


    眼下云矜激怒之下如此骂他,只怕最后难得善终。不过,我们三人在他眼里,大概早就是死人了。


    江湖中有怪癖的未必都是高手,但高手都一定是有怪癖的,这尹老妖物的怪癖更是多了去,若是死在他手里,那时模样定然让人刻骨铭心,说不得还要名垂千古。


    果然,他阴森森盯了云矜几眼,又阴森森笑出声:“小姑娘,你胆子真大,这副相貌也是极好,尤其是这皮肤,白得通透……哼,我帐中的灯太暗了,童儿夜晚拨弦老是弹错,不如,你小姑娘成人之美借我几块皮,我拿去罩灯,如何啊?”


    话尽,他身形骤动,趁我们还未缓过神来,飞纵至云衿眼前,拉起她的一只手,云衿仓促间不及格挡,只听得咔嚓声响,她仰天惨吟出声,面色刹那雪白。


    尹素颜,这个妖物,他竟敢如此凉薄残忍,当着我的面卸了我同门的肩膀,他竟敢如此对待一个筋疲力尽的女子!


    这口气我着实吞咽不下!


    然而,将军又回头来,压住我肩膀,叫我别动。


    我低声恼道:“三番两次阻拦我,有意思吗?”


    她默然一瞬:“没意思。”


    我恨恨望着勃尔斤猛地挥手,两个狼牙兵飞奔窜上,云衿被一左一右夹持,挣扎不能。我磨得唇舌生腥,拨开将军的手,道:“我自认不是勇敢的人,但从不敢见死不救,我此番心急救你,一时大意却拖累了她,就更不能畏手畏脚!”


    将军被我挣开,脸色没变,但手下又动,这回扣住了我腿上大脉,我右腿麻了一瞬,使不上力,她才淡淡说道:“你既然来救我,更不能自己先去送死了。你记住,我们三个,都会活着逃出去。”


    话音一落,她蓦然一侧身形,提弓搭箭。


    她的箭带了风飞掠而去,若是那些狼牙兵卒,又或者是勃尔斤,轻易不能躲开。可她要射杀的却是尹素颜这个怪物,他很厉害,羽箭离他三尺远时,他冷笑一声,袍袖轻轻扇了两扇,箭便不声不响,一头栽落在地。


    将军的身体此时颤了一下。


    尹素颜斜睨她一眼,忽然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你得射这儿,知道吗?这一箭太偏了,简直丢尽了李承恩和天策府的脸。哦,李承恩如今早跟着老皇帝逃了,丧家之犬,哪还有脸?”


    他又看向我,那目光冷冽得像刀子:“还有你,藏剑山庄的小丫头,凭你们两个,还想从大燕勇士手底下抢人,不错,很有勇气,也很愚蠢。就跟你们叶英叶大庄主一样,指使手下人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送兵器,虽然蠢倒也运气好,竟绕过了那么多关卡,可又如何呢?还是救不了天策府,杨宁啊,还是死了。蚍蜉撼大树,呵呵,真是可笑,还可怜。”


    我听得怒火中烧。


    将军抚弓叹息:“话说得如此难听,不就是想挨揍么?”


    说罢重又捻箭,张弓拧弦,喝道:“如你所愿,看箭!”


    尹素颜放声两笑,张狂无匹。


    第一支箭,他拂袖旁带,生生钉进了身后城墙;


    第二支箭,他翻掌拦挡,竹箭未触及他,在虚空中被掌风凌厉震碎;


    第三支箭,他身形微挫,抬腿勾住,卸去劲息,踩在脚底;


    第四支箭,他腰身一拧,避过箭头,抬手叩其柄,箭应声而折;


    第五支箭,他信手自附近拖起一具尸体,挡在了身前;


    第六支箭,他劈手一把抓下,骈指夹住,转眼将之化成齑粉;


    第七支……


    将军捏着箭羽半晌,引弦不发,我从后瞧得分明,她握弓的那只手,虎口指间已然皮肉绽裂,鲜血直流。乘龙箭势头要狠要辣,射箭者就得拼足了内劲,她拼得太过,怎么也得伤及自身。


    我忍不住劝道:“停手吧。”


    她眼角滑过来一睇,低低一哂,屈臂运劲,第七支乘龙箭尖啸飞出,箭风灼热,在那手上又添了一枚深痕。


    尹素颜歪头望着朝他驰去的箭,脸上露出无奈神气,面门偏了偏,再次轻易避开。


    将军轻声一叹,仿佛有些遗憾。


    我瞪视着尹老怪那般嚣张至极的样子,脑中热血骤涌,左手一把搂住将军的腰,以她为支撑,倾下身形,右手挺剑挑起地上一枝短槍,剑尖一带,将之掷向那妖人。


    掷出之时,我余光里忽然闪过一团黑影,贴着手臂掠出,还带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我抬眼寻那黑影,它径直往城楼前袭去,一路嗡嗡地闷响,尹素颜伸手抓住槍头,止住势头,听到闷声,他头也未转,另一掌削出,哗啦一声,那黑影被他拍成稀碎,落了一地。


    也溅了他一手一脸。


    尹素颜阴沉起神色,盯了脚边的碎酒坛子几眼,又对着自己被打湿的漂亮衣袖瞪了半天,面上渐渐显出气恼。


    他一甩袖子,尖声喊叫:“郭岩!”


    我身后一声长笑。


    笑的那人是个魁梧大汉,布衣简履,束发粗犷,却剑眉星目,长得甚有正气和担当。


    他一手提了酒坛,大步流星,另一手忽掌忽拳,起起落落,将堵在我们马后的狼牙残兵尽数挥开,他们或挂于桥栏,或坠入河道里挣扎,他并不多看一眼,再迈过我和将军身边,大刺刺站在尹素颜对面,朗声笑道:“抱歉啊,帮中事务多,收拾了好久,郭某来晚了。”


    尹素颜嘲道:“你就一个乞丐窝,除了一堆破烂玩意儿,还有什么东西能收拾?”


    郭岩灌了一口酒,抹一把嘴角,沉吟一阵:“这话,说得也没错,我丐帮就是收拾你们狼牙军这些破烂东西。”


    尹素颜的脸上,双颊气得通红。


    郭岩又回头看了将军一眼:“你的作为我听底下的人说了,杀了这么多狼牙兵,孤身撑到现在,很不容易吧?”


    将军默然。


    郭岩微微颔首:“旁人如何说法,不用去管。天策府有你这般的弟子,很好,重建之日定将不远。”


    将军微微一笑:“好。”


    她笑过之后,将长弓放回箭囊,一只染血手掌摩挲到腰间,徐徐覆上我的手,轻拍了两拍:“我连日来未曾合眼,能不能借你肩头一歇?”


    我被她此番耳语搅得懵怔,兀自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感到她身体陡然间一软,竟是一头倒在我左肩上,随之声息悄然。


    她很少在我面前有过柔顺之态,如今这副脆弱模样真是第一次见,不过,无论一个人武艺如何超凡,性情如何沉静,心志如何坚韧,撑负太多,终会疲倦,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我半扛着将军,她这么突然的昏睡过去,可右手紧握重戟,毫无半点轻松之意,想起她也曾在沙场中搏命,大概是习惯了如此——干戈伺于四野,杀机浮于昼夜,天策府军士马背为榻,拥兵而眠,敌袭而即起,无敌则自守。


    一时我不由得失措,她拿我当垫背,这么显而易见的一倒,狼牙军那边,必然又有一番动静了。


    果然,勃尔斤双目中满是凶恶,他此时憎极了我们,一心想扑过来把将军撕了,但他又有些忌惮郭岩,纵有杀意,也不敢显露。


    尹素颜却是飘过来几眼,转而望向郭岩:“你这臭要饭的,嘴皮子竟不错,你也要帮这个天策女将?”


    郭岩道:“这个女将心肠仁义,我若不帮,那就太无情了。尹老怪,今天这三个,我都要带走,还望赏我几分薄面。”


    尹素颜嗤笑:“丐帮弟子遍布天下,知道的很多,管得也太宽,实在是……太讨人嫌!”


    “嫌”字出口之后,他蓦然翻出一把短柄弯刀,刀口寒光曜曜,纵身便向郭岩奔来。


    郭岩见状,大口吸尽坛中酒,酒坛望天一抛,举掌迎上,行到半途,左掌虚划一圈,拦下短刀,右臂一抡,屈起铁肘,直捣尹素颜胸口。


    这一捣即是非同小可,他出肘快极如电,任是尹素颜这般狂妄高手也不及闪阻,被硬生生撞中,他的脸色反复变幻,想必其中滋味难以消受。


    但他也没有因此挫退,而就势缠住郭岩双掌,两人当下里如顶角的莽牛,内息相抵,毫不让却,拼得周遭风声逆唱,沙石倒卷,大地撼摇。


    他二人胶着在彼,我在这厢里结结实实感受了一番大高手的迫人之势,那逆风刮得双颊一阵灼疼,转脸一瞥,又撞见了勃尔斤一双正乱飞刀片的眼睛。


    我心道要遭,忙取出将军的弓,我并不会骑射,但胡乱射去一箭,让那狗官顾忌着也好。可一摸弓箭囊,其中空空如也,将军方才竟已将箭用得一枝不剩。


    我哭笑不得,只能将弓放回囊中,一抬眼,勃尔斤果然没将我放在心上,提着刀,带了身边最后几个狼牙兵,气势汹汹杀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郭帮主那边猛然大吼了一声“先走”,我望了云矜一眼,她捂着伤臂,吃力的扬起脸,咬着牙冲我狠狠一点头。


    我不敢再多犹豫,抓起赤电缰绳,调转马头,发狠狂奔。


    万幸这马儿昔日虽然跟我有仇,却没在这当儿尥蹶子,一口气冲过桥头,须臾间将勃尔斤他们甩开一大截,将军在马上被颠得摇摇晃晃,好几回险些栽下马,我无可奈何,分出左手箍紧她腰。


    才及稳住,眼前突然一黑,那个天杀的忽必恶许久没人管他,这时竟自己醒了,从路边窜将过来,扯住重戟一头,想把将军拉下去。


    我对他憎恨至极,牙关一咬,当即松开缰绳,反手拔出若夜,往他肩头斩落,他那只手臂一瞬间被连根切下,不等他喊叫出声,我又顺势一剑,给他开了膛。


    他连受两剑,哀嚎声声,仅剩一手,兀自抓着重戟不放,我估摸着他也作不了什么孽了,遂收剑控缰,又一面把将军身体死死锁在怀中。


    奔行一阵,忽必恶的手终于松开,哀嚎之声渐渐变轻,我回头瞟了一眼,他已倒地断气,被拖行一路,亦淌了一路的血腥,那情境甚是惨怖,却是由我亲手造成。


    他以那般贪婪肥恶的丑陋相貌,竟敢来觊觎我大唐皎皎女子,我手中剑和心头念,诚然残忍,诛杀此獠,不悔不惧。


    承蒙忽必恶这么一搅和,后头的勃尔斤带着人锲而不舍,追得倒是愈发近了,亏得他们一直没有带着弓箭,不然一怒之下箭雨齐发,我跟将军此生没有断送在那护城河桥头,却要在逃走路上被扎成刺猬。


    除此之外,红马儿亦是我格外担忧的,它同将军一起鏖战至此,也受了不少的伤,眼下还要驮着两个人逃命,我真怕它跑着跑着就倒趴下了。


    我正提心吊胆,它果不其然,渐渐的慢下来了,方才桥头一跃大抵拼尽了力气,此时,它开始有一口没一口,喘起粗气,摇摇晃晃,不知所向。


    那一时,我几乎要绝望,这厢伤的伤,昏的昏,后面还有近十个狼牙军,没有一个我能轻易应付的。


    是上天当真要亡我么?


    我自忖不是愿舍身取义的人,也从未打算以后将有如何如何抱负,父亲曾在藏剑山庄外许下话,要等着叶鸷潇的大名如雷贯耳,穷我一生,只怕终究使他失望。我苟活至今,结识了偌多面孔奇闻,还有一个时常轻佻偶尔正经的师父,却是要等年长之后,将这些过往诉诸于儿孙,并非要以大好年纪,丧命在此动荡之地,受狼牙践踏。


    思量如此,我没有再催使赤电,只附在将军耳边说道:“喂,你的兵器借我用会儿好不好,我不懂枪法,当棍子来耍,也能打碎后面那堆狗头。”


    我知道她听得见,她那么厉害,即便昏晕过去,掌握重戟,于周遭一如醒时那样着意提防,只是无力再睁开眼睛罢了,但这兵器现下在她手里实在是一个麻烦的把柄,稍微不防,就有性命之虞。


    我接着去摸索戟杆,拔了一下,重戟自她掌中松脱,轻而易举落在我手里,有些沉钝,需要些力气才能挥动它。我拿捏几把,运劲抡了一个大圈,就听得一声惊叫,跑得最快的一个狼牙兵已经要与我并行,但没架住我这一抡,被扫得直飞出去。


    我回头张望,勃尔斤将那士兵目送了一程,重重一哼,手中刀光晃得更为刺眼。


    他到底是比忽必恶还要毒辣的人,一转眼,手里兵器飞出,朝我掷来。那刀锋裹着风呜呜作响,势头凶猛,径直朝着我面门,大有将我身首分离之相。


    它来的快,我不能左右避闪,只得先按低将军身体,自己亦侧让身形,刀贴着我的肩膀滑过,而我脖颈左侧也跟着一阵火辣。


    我始终不能在这样欺近头脸的锋刃下毫发无损,上一回是脸,这回是脖子,彼时心情,真个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追兵已在跟前,避无可避,只能背水一战了。


    我勒停赤电,动了动右腿,它恢复了知觉,这很好,便放稳将军身体,从马上一跃而下。


    勃尔斤大步踏来,我持戟径指。


    “你,给我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