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帝京雨(三)
    孤鹤归云不见返,是为山居剑意中,灵峰剑式其三——鹤归孤山。


    黑色重剑怒然吼啸,长驱直入,雕影般飞越,带一股冰冷劲息,削过那些叛贼头顶,随后震荡落地,驻于将军马前,宛如铜墙铁垒,慑动狼牙枯魂。


    我紧紧握了若夜长柄,环顾四周,狼牙贼子们眼里,显见的慌忙失措。


    风来吴山,斜峭遍寒。


    拜入山庄后的好几年里,我总难以学好山居意,或许是性情浮躁,体味不了师辈们口口絮叨的那些,剑有形而锋不露,归于心腑,是为藏剑,之类的训言。


    剑道最难,大智如拙,大巧不工。


    重剑立于眼前,我伸手去慢慢摩挲它每一寸锋刃,它本就是我的兵器,我亦须懂它。


    彼时我只觉得,重剑若夜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契合我的心意,剑锋依恋一般贴住我的掌心,好似很早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能感到它剑体中纷涌了昂扬激烈的勇气,跟随了我的心跳,流转愈疾,躁动愈炽。


    我把我所有情愫与内息倾注于它,它会将这些事物之力迸燃到了极致。


    若夜长吼不绝,啸声与它平地撼起的风声彼此应合,使人肝胆寒颤,血冷心惊。这剑风将我和将军罩于其中,我的耳朵已听不到其他声音,抬眼所见,亦是忽明忽暗,周围的狼牙贼子,离得近的,被纵横于虚空的剑气切割得遍体鳞伤,甚至是残臂断喉;离得远的,则让剑风掀得人仰马翻,站不住脚,再远一点的,也许是受了惊吓,拿不稳兵器,畏缩不前。


    这一剑几乎耗尽了我所学,得见如此光景,我也终于,第一次将君子剑意使得如此潇洒淋漓,即便左肩如何作疼,亦无碍无妨。


    剑风歇后,我回头一望,桥的那头,云衿正刚结束了她的绞杀。


    她灵峰式的造诣好像都专注于杀生了,手中那把青陵重剑横扫之处,狼牙兵死伤得更为惨烈,长安城楼前,残肢碎甲,满地血色,那三十多个士兵,顷刻又折去七八个,剩下的怔愣不动,被唬丢了魂。


    末了,云矜扶着重剑喘息几口,抬头扯起嘴角,笑看四下:“待本姑娘缓过这口气,还能再打杀几个哦。云飞玉皇——”


    她话都没说完,又运起青陵向左近的一个士兵袭去,那士兵被拍中胸口,呕出大口鲜血,踉跄几步,倒地气绝。


    狼牙军一时不敢再前。


    将军听见动静,转眼一瞥,注视云矜一会儿,淡然哂道:“青首青身,师父铸的第五口重剑青陵,到底是给你了。”


    云矜呆了呆:“你怎么知道?”


    将军的口气中流露出骄傲:“藏剑山庄四庄主性情宽厚,霸刀山庄为兄一战得名,江湖人敬他悍勇重情,称他作‘血麒麟’。为敦促座下弟子,他铸有重剑六口,长剑一口,剑道有成者才能得其一。独我不肖,将当年的青陇重剑熔作了手里的这把戟。”


    云矜顿时讶然:“重剑青陇是师父铸的第二口,赤首焰身,给了……哦,将军,你是我师姐啊。”


    将军颔首答道:“师妹,你好。”


    云矜激动万分:“师姐,你武艺真好!”


    将军道:“师妹,你也不差。”


    云矜摆手:“才不,比起同门,我只能排在尾巴梢上。”


    将军严肃道:“我流风门下仗义爽快,师妹不要妄自菲薄。”


    云矜姑娘脸红:“云矜受教了。”


    我听着甚累得慌,这姑娘方才舍身取义,杀敌救人的豪情呢?哦,她在转眼间都拿去喂了猪;还有将军,这前后仍围着许多狼牙兵,她自顾自和人聊着天,倒是一点都不介意。


    狼牙军看着她们言笑晏晏,旁若无人,有恃无恐,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反倒更慌。勃尔斤在后头跺脚叫道:“她们只有三个女流,不要乱!”


    我立时起身,重剑拦在前面:“你们要找死,就尽管来吧!”


    勃尔斤大怒:“那就先杀了这个,我有重赏!”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临近的几个狼牙兵看来是不怕死,握着刀要跃跃欲试了。


    我咬起牙,捏了“雪断桥”诀,抡起若夜,一招“峰插云景”,将他们又尽数震退回去。


    这一抡便十分要命,我左肩闷闷的疼得愈发烦恼,医嘱当真不能违背,无奈之下,我只得收了重剑,换上轻剑。


    换剑的当儿,一杆朱红长戟贴着我的脸,猛然自后方撩来,将我面前的一个面目凶狠的狼牙兵搠了个透心凉。


    将军在我头顶幽幽叹道:“你不该来添乱的。”


    我的暴脾气顿时来了:“我在救你,你看不出来么?”


    将军似乎困惑了一下:“为何?”


    为何你个头。


    我无暇与她再说,前面的狼牙兵砍翻一个,又来一双,抽不出手,背后云矜那边厮杀之声也越来越大,她陷入重围,可我帮不了她。


    百忙之中,我朝将军吼道:“闲着看热闹?快去救她!”


    将军懒懒答道:“你不解释,我不想去。”


    我气得不行:“她是你师妹啊!”


    将军漠然:“为何救我?”


    我急得想哭,都这种时候了,她就是不肯罢休,非得问个究竟才心满意足么?


    气急之下,我一剑劈出,将撞上来的狼牙兵卸了手臂,一边扭脸冲她叫道:“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懂不懂?”


    就是这么一分神,右肋下忽然一凉,我又被刀锋斜斜划了一道,心头火刹那直烧到脸上,转头横剑抹了那个偷袭者的脖子。


    定睛再看时,狼牙军压得更近了。


    肋下的痛楚冷飕飕的直窜到心里,我哆嗦了一下,两眼泛一阵黑,险些丢下手里的剑。我忽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才说了不让人家死,却连自身都不能保全。


    群狼环伺,如何生还?


    恰在此时,我肩膀蓦然被人轻轻捏住,将军沉声说道:“上马。”


    我没作丝毫迟疑,扣住肩上那手,借力翻身,坐在将军身后。


    刚刚坐稳,赤电马儿猝然人立长嘶,前蹄蹬出,前围的两个狼牙兵先后被踹飞出去,我被吓得心头一抖,忙伸手胡乱抓附,摸到将军衣甲,上面血污滑腻,我有点害怕,撒手抓住了附近的两根翎须。


    将军闷哼一声,眼风掠来:“不要拽我头发。”


    我惭愧放开,转手抓牢马鞍。


    至今想来,那大抵是我所见的将军最狠厉的模样:伺围的狼牙军,我和云矜出手抵挡一番后,待将军拭净兵器,整顿再战,还剩三十余,她拨转马头,挺持青陇重戟,往云矜的方向一路挥斩,我握着若夜,在她身后守着她的后心要害,偶尔目光辗转到前面,便是血光烈焰一样泼洒。


    青陇重戟其名为戟,其貌非戟,长八尺,戟锋两尺,锋分双刃,其形如剑,而甚有沉厚。想来将军熔铄青陇,炼铸重戟那晚委实用足了心思,使它杀起人时,坚锋能凌厉而轻易划破盔甲,刺进柔软的胸腹,又不会因此崩刃钝口,噬血无穷,其芒依然霜雪也似。


    看那重戟寒芒,再看它杀伐光景,我左肩生疼之余,仍阵阵发冷,混杂了肋下抽丝一般的痛楚,我眼里心里,俱是一派又热又躁的鲜红。


    盛世烟火,撕裂温暖之后即为凄惶;魍魉魑魅,梦魇劈散了是否只单单余下清明?


    藏剑流风一门,承足了他们恩师的风骨,我能看到云矜的时候,她以一敌众,那身黄衣尽染斑驳腥色,分不清哪些属于她,哪些又属于她剑下之贼。她的唇色已是苍白,却不能停歇,狼牙兵用矛绞住她的轻剑,将她一步步往桥边逼退,要推之入水。


    将军策马上去,重戟斜挑,自后穿透那持矛者的身体,拖曳过来,左手一扯缰绳,赤电怒嘶,马蹄一扬,把那人猛地踩倒,只听得喀喀骨裂并一声惨叫,那人的脊梁想是都被踏碎了,涌血涂地,其状不忍目睹。


    云矜终于得空,擦去脸上血渍,打量尸体一眼,疲惫一笑:“师姐,你杀人的样子好可怕。”


    将军不答,拔起重戟,转眼逡巡,狼牙军直面她屠戮同袍,下手这样残忍,方才好容易鼓起的胆气,又将惴惴欲散。


    得此空当,我摸索一把肋下的伤口,它还在流血,痛楚我已习惯,但身周感觉太冷,委实不能再去忽视它,我只好抖着手,撕下一截衣料裹伤。


    将军知觉我的动静,侧目一睇,笑了笑,却突然抬头。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高高的城楼顶上悄然立了一人,正静静俯视我们这边,也不知窥了多久。


    被发觉行踪,那人也没有遁走,袍袖一拂,施施然飘落下来。


    勃尔斤随追兵一道过桥,一见那人,满面怒气顿作惊慌,手忙脚乱的与身边士兵一起跪下,口里叫道:“尹大人!”


    那人负手站在城门前,他穿着一身华服,带了浓浓的香气,袍子的绣纹甚是耀眼,衣褶里亦是一尘不染,故而立于如此血污泥秽之处,他已经皱起眉头,显出厌恶之色,自袖里掏出来一块手巾,又垂眼一瞟自家雪白靴面,那里溅了几点血色,他似乎想擦掉,但揉了一会儿帕子,到底没弯下腰去。


    他跺跺脚,目光晃过我们三人,冷笑一声:“勃尔斤,后面躺着的那头死猪是忽必恶吧,他还有气儿否?”


    勃尔斤此时格外惶恐:“回大人,他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那位尹大人口中呵呵两声,道:“你们是大燕国的勇士,搭上你们两个废物有五十七个人,围着这三个女娃也有大半天了吧,非但一个都没拿住,还被她们杀得丢盔卸甲,可真给你们自己长脸呐。”


    想来这人在狼牙军中位高权重,如此傲慢的责难,勃尔斤竟不则声,面上反而淌下许多汗水。


    尹大人也不再看他,居然径自从怀里拿出一面女子用的圆镜,照了照自己的脸容,又用一只镂金眉笔,开始细细描起一对扫把也似的眉峰来。


    我瞧得毛骨悚然,这个男人的长相根本就算不上能看,等闲人家的小孩儿见他第一眼,必然要被吓哭,而我,更眼睁睁看他揽镜自照,搔首弄姿,作出女儿家的千娇百媚,心头便如吞了一块生猪油一般腻涩。


    可那尹大人并不理会别人,手里描着眉,一面慢慢说道:“我本和人约好了要在这儿碰面,你们这些人,打打杀杀的,弄得满地都是腌臜腥臭,大煞风景,怎么就这么讨人厌呢?”


    说到后面,口气里有一丝冰冷之意,我知觉出将军的后背又绷紧了。


    我再看云衿,她正拄着青陵缓慢调息,回复气力,但一双眼睛将尹大人的举动盯了许久,俄而轻笑一声,道:“大叔,我说给你个法子,如果你把眉毛剃掉了再描,那会更好看的。”


    尹大人诧异了一下,转头来瞧她:“小姑娘这主意,听着倒是不错呢。不过我要问你一句,你觉得我好看不好看?”


    云矜一怔,认真答道:“你并不好看,所以才要好好画眉啊。”


    她这话一说完,我就听见附近的狼牙军参差不齐的,都倒抽了口凉气。


    尹大人冷哼:“你没有骗我,可是你的话,让我很不高兴。”


    云矜怪道:“你不爱听实话吗?”元宝小说


    我伏在将军背后一阵头疼,那个傻姑娘。


    尹大人一哂,笑得甚是阴沉:“小姑娘,你的长辈们一定教过你,说实话是好品德。可惜,他们都没告诉你,说过了什么话,就得为之付出代价。”


    言罢衣袂掀起,雪样指掌骤然削出,鬼影也似向她抓去。


    那时情急如火,我来不及多想,正翻身欲下,却被将军横戟一扣,瞬时赤电亦是昂然嘶吼,马身一拧,撞上前去,双蹄扬起,便要踏上尹大人双肩。


    尹大人识觉变故,掌势忽变,转向赤电,那一刹我只感到劲风直刮面门,紧着就听得赤电一声痛吟,踉跄挫退数步,我坐在它背上,也遭受一番大力推搡,身形一颠,险些飞出。将军一把捞住我腰,另一手挥戟断喝:“裂苍穹,给我退!”


    她重戟指地,戟尖喇啦啦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火线,灼得人双眼晕花,而听得戟锋呼啸,迎风斩出。


    那尹大人先前身在马蹄之下,虽举掌迫退了赤电,却没料及将军的兵器,更不敢以肉掌硬接,支绌之机,他抬起右腿勾来,踢向将军握戟手腕。


    将军眼见得快,当即虚晃收式,松手弃下戟杆,掌腕翻转,避开那一脚后,眨眼间横拿戟梢,八尺重戟顷刻成了三尺双刃之剑,直切尹大人右肩,而戟杆沉沉,径扫其背。


    她变幻之疾,尹大人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不作纠缠,跺足跃起,拂掌拦下戟杆,逆身往右傍闪躲。他闪躲得也是飞快,两边分开之时,戟锋也只来得及割下他一角衣袖。


    他转身落定,理好衣襟,斜睨了将军好一阵:“身手如此了得,倒不忍心要你死了。”


    将军沉声道:“尹素颜,史宗声死在我手上,你找我麻烦便是了,别去殃及无辜,更无需虚情假意。”


    那尹大人惊奇道:“你竟认识我?”


    将军没有答话,只是抚了抚赤电的脖子,马儿紧咬了牙关,但还是有丝丝血水从吻缝里漏下,足见那一掌的狠毒。


    我看得揪心,云矜怔望一回,眼圈一红,扭脸扬声怒道:“你不就是狼牙军里面那个养了一堆娈童的老妖怪吗,你这副鬼样子,天下人谁不知道?!”


    那人负手不语,神情又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