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入目一片洁白。
温热的,跳动的,白色。
人的气息。
她反应很久,反应不过来。
抬眼,她看见他。
她在他怀里,而天空,已经重新亮起来。
是,第二天了吗。
她伸手想要触碰他,发觉自己环着的臂膀。
抱了他整晚吗。
太多了,太多了,这样多,以后会不会很糟糕。
人的运气,有定数的啊。
她放开一只胳膊,触碰了触碰那片白色。
跳动的,温热的,有触感。
还在,梦里吗。
睡一觉,没有醒啊。
也好。
她不想回去。
不想。
她预备起来,感觉到搭在腰背上的手。
手还搭在她身上,她不知道该不该将他们拿起来。
她又开始犹豫。
没有醒过来,那么昨夜的要求,就太过过分了。
他答应,大概是因为她哭了,想要安慰她吧。
可她大概哭了太久,抱着他不撒手,他也只好,陪她睡过去。
拿再也不会见当借口,谁知还是再见了。
再见的话,要将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对他来说,太过分了吧。
她不是欺骗他。
不是。
此刻,她在他怀里,互相拥抱。
不舍得放开。
可若不放开,不是,更加过分了吗。
这样欺骗,这样,贪婪。
她抬眼看他。
他睁开眼。
看见她,对她温柔地笑,抚了抚她的头发。
“晨安。”
她看他笑,那样好看。
她看一会儿,对他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我还在这里,没有醒过来。”
“欺骗了你,对不起。”
他抚抚她的头发。
“没关系。”
“我相信你。”
心底有些软,鼻子又酸涩起来。
他的手指拂过来。
“别哭。”
又掉眼泪啊。
大概在这个梦里,她把这两年的眼泪份额都掉完了吧。
她不是一向,都没心没肺吗。
没心没肺,唯有在看东西时,才会掉眼泪。
电影,小说,看见什么都要哭。
可除此之外,坚强得要命,疼了伤了遇到破事了,从来都没有眼泪啊。
好像她的眼泪,不为什么具体而流,而只对应什么抽象。
影视剧小说里的,并不存在的抽象情感。
而现实生活中,她什么也没有啊。
只有在梦里。
在梦里。
在梦里,才会偶尔感到一些安慰。
她的梦,有时真的待她很好。
星空,海,风,温柔的,人。
真好。
还有梦,可以支撑她活下去。
还有,梦。
他帮她擦眼泪,好温柔。
温柔,疼惜,纯粹又真挚。
何德何能,让她梦见这样一个人。
和她的幻想一模一样。
她轻轻吻上去。
嘴唇,好软。
一触即离。
她终于还是这样做了。
贪心不足。
唾弃自己,可又并不真的唾弃。
这就是她想做的。
再唾弃,也想做的。
她的初吻,原来在梦里。
真好。
是他,真好。
活了二十四年,还没有人找她,谈过爱情。
她有一个幻想的爱人,白色的,飘飘渺渺,没有脸孔。
是他。
她看见他就知道,是他。
她幻想的爱人,进入了她的梦里。
抱着她,喂她喝粥,为她擦眼泪,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真好。
好得让她,想要哭泣。
她流完眼泪,又对他抱歉。
“对不起,唐突了你。”
她慢慢笑起来,擎着眼泪。
“谢谢你。梦见你,很幸福。”
“真希望还能梦见你。”
“再见。”
她起身,眼睫上是细碎的泪。
她最后看他一眼,一步步离开。
梦,终究会醒过来。
能梦见,就已经,很好很好,不再别求其他。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听见背后他的声音,似乎遥遥的,飘飘渺渺传过来,一道蜿蜒的水流。
他说,等等。
你还有铺盖没拿。
她停住脚步。
是啊,她还有铺盖没拿。
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这床铺盖。
有了,放在人家那里,也不好。
她哪里要这样找存在感,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人家那里。
梦境很快会消散,梦里的人啊,他不会记得她。
她一步一步又走回去,叠好自己的铺盖,还有剩下的15枚钱。
抱好,离开。
“你...要往哪里去呢?”
她摇了摇头。
“不知道。”
她看看窗外的天。
日色很好,晕开,一片光影,很美。
“这个梦,做了好久啊。”
他看她,忽然问她。
“为什么觉得,这是梦?”
“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啊。”
她对她笑。
“说出来你可能很难相信,昨天早晨,或者前天夜晚,入梦之前,我并不在这里。”
她看窗外日色。
“我在,另一个世界。”
“闹哄哄的,大家都很匆忙。”
“上班,上学,走在路上,似乎都是急匆匆的,要赶去什么地方,要急着完成什么一样。”
“可我上了学,上了班,看起来真的完成了什么东西,可怎么,什么也没有呢。”
“空空洞洞的。”
“每个人都很忙,忙到,忘记自己的心。”
“我好像也是。”
“就像被困在什么地方,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出不去,只是徒劳地捶着四面八方并不存在的墙。”
“锤久了,自己也倾頽下来,蜷缩起来,不敢走出去。”
“我又觉得,其实我是被自己困住的。”
“是我无能又懦弱,是我自己将自己一步步推到这般田地。”
“是我自己。”
“可这世上的事情,我还是不理解啊。”
“为什么,那么快。
为什么,要一直一直奔跑。
我不想奔跑,只想停留在原地。
做梦,发呆,看天上白云,窗边飞鸟。”
“我不是废物啊。
我会看,会听,会感受,会思考,会写东西。
我是活着的啊。
可是为什么,他们那样匆忙。
就像,巨大的,巨大的,齿轮。
我不在那齿轮里,就像被放逐的囚徒。
可我也被席卷进去,不自觉地染上他们的东西。
焦虑,恐惧,担忧,害怕。
我用他们的方式来衡量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自私,懒惰,不切实际。
可我不想,切他们的实际。
什么叫实际呢,钱,权,前途,更好的生活。
这些,我明明都不在乎啊。
我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我一个人待在那里,安静地看看天空云朵飞鸟,发呆。
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打扰。
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啊。
可他们告诉我,想要实现这个愿望,你得去拼,去争,去让自己拥有这个和那个技能,去学人情世故,去挣钱,去一家大公司,去贷款买房子,拼尽全力,折腾完了,就会有一间自己的,小小的房子了。
等到70岁退休,就可以实现一个人安静的生活了。
可我很懒,很累,不想动弹。
人活一世,时间不是自己的吗,自己也是自己的。
可为什么,要把自己,往洪炉里扔。
就像煤炭。
扔进去,烧干净。
然后人们会说,这样是对的,是唯一正确,是为社会做贡献。
可什么是社会呢。
社会,不是由人组成的吗。
将人席卷进去,扭曲,异化,不幸福,为什么人还要为这个由人组成的人定义的抽象概念付出这么多呢。
我只想,过一个人,安静的生活啊。
为什么,这么难呢。”
她看着窗外日色,不自觉地喃喃。
就像呓语。
静默一会儿,她看见他在看她。
她呆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自私啊,关顾着自己说,忘记了你。”
“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不属于这里。”
“要怎么证明呢,我想一想。”
她仰起脑袋,说出一串英文。
最最简单的,小学生开学第一课的英文。
说完,一句一句分析含义。
再说两句日文,再分析。
还有英文的,日文的,德文的,丹麦语的,歌。
她只会唱那几句。
不了解含义,只是跟着哼。
“我们那里,会学这种语言。”
“和你们这里不同,啊或许也会有些相似,遣隋使,遣唐使,大食,安息,佛郎机人,异国人的语言,我们会学一些。”
“还有什么呢,我想想。”
她忽然笑出来。
“没有了。”
“好像,我真的无法拿出什么来证明,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的那个世界,大概是这里的一千年后。”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来源于这里,都能在这里找到源头,文字,语言,文化,我找不出来。”
“唯一的特别,是异域文化。”
“我们那里受到了很多异域文化的影响,我们学异国人的语言,学他们的舞蹈,音乐,绘画,学他们的思想理论,学他们的武器。”
“只有我知道的那些异域文化,可以佐证不同。”
“其他的,不都来源于这里吗。华夏,还是华夏,文明,还是那个文明。”
“啊,还有。”
她摇了摇脑袋。
“你看,我的头发。”
“短的,鬈发。”
“我们那里爱弄头发,一般不会留太长,各种拉直弄卷,还会染各种各样的颜色。”
“我没有染,先前在家里待得太久,头发长到可以垂落椅面,睡在床上,头发会垂下来,垂到地上。有一回做饭,油灼伤了手,涂了药膏,头发总缠上去,很麻烦,又是夏天,热,就剪掉了,后来,烫了这个卷发。”
她摇摇脑袋。
“你看,卷卷的,不是天生,是后来烫卷的。吹风机吹干,会蓬松起来。吹风机,能够吹出冷热风的机器,洗完头,就吹一吹,把头发吹蓬起来。”
她看他,他似乎听懂了,又不知道是否真的相信。
她手上抱着她的铺盖,眼睛亮一下,把被角揭开。
“你看这被子,不是棉花,是太空棉。不是天然的植物,是机器做出来的不知道什么合成的东西,我们就这样盖着它。”
“我们那个时代,什么都用机器的,我的这件裙子,形制和你们的很不一样对不对,你看,背后,有一颗纽扣。”
“你们这里,大概没有纽扣的吧。我记得盘扣要到清朝才出现,现在,都是衣带,就像你身上穿的一样,拉开衣带,衣服就会解下来。”
“我的这条裙子,是从下摆把身体套进去的,后面有一颗纽扣,系上,衣领就不会翻开。”
“啊还有衬纸,不知道你们这里做衣服用不用衬纸,这个是垫在领子里的,是纸,可以撕碎的,边缘用拷边机拷了,你们这里,大概不会这么处理边缘。”
“我能够想到的,好像就只有这样多了。”
“太阳底下,好像没有什么新鲜事啊。”
她说完了,静静看着他。
他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套说辞,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
她抬高了手,摸摸他的脑袋。
“不用想的,不相信也没有关系。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很难相信的。”
“这本就不是什么应该被理解的东西啊。”
“遇见你,我很开心。”
“谢谢你。”
“再见。”
她向他摇摇手,露出最后一个微笑,转身离开。
对他说了那么久的话,流了那么久的泪,好像把压抑的情绪发了一些出去。
发出去,就可以面对生活了。
哪本小说里写的,天地为炉,万物众生,谁不在苦苦煎熬。
她要煎熬她的了。
只待梦醒,她就会离开。
离开,消失不见。
梦境,也会在一瞬间坍塌。
他大概会,化作轻烟,弥散在她的记忆里。
她会醒来,如往常一般将梦境记录下来。
可能会遗忘很多细节,忘记他的模样,忘记拥抱他的触感,忘记他的嘴唇。
忘掉细节,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全部忘掉,最后,只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梦见了一个人。
就这样。
就只是这样。
记录下来,也不会想起。
记录,只是记录而已。
她向外走。
“梦没有醒来之前,你要去哪里呢?”
她没有转身。
“我想去看看,梦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到处转转吧。”
“好。”
“如果,如果,还是没有醒来,又无处可去,可以来这里。找不到路的话,随便雇一辆马车,说出酒楼的名字。不用担心账目,我在这里。”
“我叫,西陵月。”
他说。
她转身。
“我叫陈沉,沉在水里的沉。”
背影离开。
西陵月。
果然叫这个名字啊。
她的爱人叫月。
她不存在的,被幻想出来的爱人。
叫,月。
她会在脑海里编很多故事,有的和她有关,有的完全没有她,是别的角色别的人物。
男主角,无论姓什么,都叫,月。
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可能很早很早,在她还不明白什么设定的时候,她不大的脑海里,就出现过这个人的形象。
白色的,温柔的,叫月。
他叫月。
西陵月。
果然,是她的梦境啊。
这样偏爱她。
她抱着铺盖,一步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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