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总是会梦见几年前的长夜,满目疮痍宫廷内干枯到黑了的粘稠血迹,哭嚎声不绝,铁甲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刀剑纷乱,满地残肢狼藉,尸首遍野,逃跑的宫人。
和一双双贪婪龌龊打量她的眼睛以及施加在她身上的暴行。
每每想起,她便浑身是汗的惊醒,压不住的抖动,连带着肩膀耸立,躯体骨骼都疼了起来。
裴宁想躲起来,但她不能,只好深呼吸。
“都过去了。”
月光下女子一身病态孱弱,肤色苍白,美的惊心动魄,她此时喃喃的安慰自己,蜷缩在角落。
她今日被罚了鞭笞,夜里本就睡得不安稳,又做了噩梦,想到白日谢淮冷漠的模样,裴宁心脏收缩,莫名疼了一下,她擦了擦眼泪,只希望明日不要在让她当值了。
人说伴君如伴虎,可这一顿打,实在太难受了。
裴宁有点想哭,她是活该,又哭不出来,挨打的时候倒是逼出了泪,也说不出求饶的话。
也不能求,她不想被谢淮看不起。
几年前她是自不量力的求到过谢淮身旁的,那夜天空寂寥,月明星稀。
她记得自己曾跪在对方面前,穿了单薄的衣衫,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
谢淮最终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冷俊的帝王抬起她的下巴,俯视着眼前这个女子,裴宁没有抬眸,她不知谢淮的神情,语气低微到了土里:“陛下垂怜。”
裴宁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泉水流淌,有一点年少时未褪的软糯,清灵,有点像蜜水,甜但是并不过。
少女此时身姿隐隐,单薄的脊背直着,腰如约素。延颈秀项,肩若削成,特意穿了华美服饰于身上,迤逦之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倾国倾城并不为过,俏脸皎若太阳升朝霞。
美而不俗,秀丽却又显得媚。
矛盾却融合。
谢淮看着她,一时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默。
裴宁无疑是惑人的,只乱世美人这模样注定了她在流离失所后下场不会太好,供人取乐,押弄甚至随意践踏很是正常。
于一个曾经的公主来说,亡国后的下场,谢淮可以想象其中苦楚。
他了解裴宁,只是谢淮也没想到,对方还活着,又辗转到自己身边。
像是兜兜转转的前缘,谢淮哑然失笑。
只他现在有些火,看不得裴宁这个样子乞怜,又恼她不信自己会好好待她要用这种方式求得庇护。
裴宁以前封号是宁懿公主,皇后嫡女深受宠爱,赐予封地城池比部分皇子要多,养的她千尊百贵。
只历国未曾破时她那父皇残暴无能,喜以杀婢取乐,把美人骨做成琵琶,用以酷刑。
裴延索这老东西大概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儿会跪在他人面前宛若贱妓的以身体存活。
裴宁跪在地上,匍匐着,谢淮揉了揉额角,觉得她颇像五体投地的求饶。
谢淮年少在裴国当质子,常被欺凌,按理说裴宁怀疑他也对,毕竟他现在最正确的选择是杀了眼前这个见过他耻辱过去的女人。
但谢淮没有,也确实没这个打算,他与裴宁算是孽缘,谢淮自己知道他曾对眼前的女子怀过怎样的心思。
一时间想到了这位曾经的公主殿下,在学宫下学后,央他写话本的样子。
那时他为生存,常写些故事,托负责采买的公公卖出,钱财与之分成。
这事被裴宁撞到了,她那时眼睛一亮,看见话本的名字:“这是我之前一直让锦瑟给我买的,就等三水先生出续。”
“等等,你莫非是三水先生?”
“小殿下。”采买的公公连行礼,谢淮也跟着问礼。
“三水,淮…”
自打裴宁知道他写话本后,女孩便没少出现在他面前,裴宁幼时身处高位,却被养的一派天真,哪里知道她这么对一个质子会给他带来什么。
等她知道几个贵公子打他仅仅是因为她与之说话后,整个人便只会道对不起了。
谢淮当时不过总角,想让她别在找他了,但没有说出口,就像他能打过那几个人也没有去做一样。
寄人篱下,汲汲营生。
至此,每当他读书写字时,裴宁学会了偷偷摸摸的不请自来,找他写的话本子看。
时间久了,谢淮倒也习惯了,每日把昨夜写好的放到桌前,裴宁性子那时懒散,看完后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走。
小殿下毕竟出身皇家,后来还是知道了此事,裴宁背后惩戒了那几个贵族子弟,身边人言语无意识天然的教导,让宫里的小孩天真却没有傻子,她知道他们不能深交。
牵连了他,又救了他。
谢淮当时是有些嘲弄的。
在之后裴宁便好奇他看的书,偶尔也会翻一翻,顺带看他的注解,裴宁自己不喜读这些正经书,最后常是潦草看看。
他也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陪伴下,没了芥蒂。
谢淮回过神,在垂眸看着地上的裴宁,松开手,平静命令:“起来。”
他已然是与过去不同,气势仿佛有力道一样,让人生出惧意,同时推翻了裴宁心存的一点幻想,这个人与过去温和的样子毫无相似。
空气仿佛都已经沉寂,这种压迫感让裴宁怔了怔,心慌的想跑。
眼里也有了明晃晃的疑惑和几分惧意,为什么对方刚刚生气?
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流落到苏杭,被人买下,本来她的年纪已经不符合扬州瘦马,但裴宁因为模样美,又本就通晓音律诗词,那妈妈见之心喜,买下后强逼着她学一些伺候侍奉男人的事情。
常年的骄傲算什么,在无数次被人不停的欺辱,几个打手不破她身子,但是惩治羞辱,几乎没日没夜的在昏暗屋子里挨打受骂,以至于别人稍有大声就会如惊弓之鸟。
裴宁在黑夜中也曾问过:“怎么办呀?。”
她屈服了,连带着无力反抗的戾气,虚与委蛇,在逃跑被捉回后又受了六天的刑,裴宁闭紧眼睛,不想回忆,那日被人强行拉出屋子自己磕了一路的头求饶承认自己卑贱。
就连她自己偶尔想到昔日华服,也觉得恍如隔世。
这乱世,她能逃哪里去呢?
如今天下群雄争霸,战乱四起,出去了她一个弱女子便能活吗?
可是裴宁还是不甘,她的心里仿佛有着一道执念,杀了他们,杀了这里所有辱她者。
裴宁觉得自己疯了,那些经历在她眼前一幕一幕闪过。
裴宁觉得自己像是提线木偶,她甚至一瞬间有些茫然,想到被救那天的自己,她没有控制好情绪,在服侍人时看见了目光看向自己的谢淮,被认出来了,故人与四周格格不入,矜贵的坐在上首,似乎认出了她,喜怒不形于色君王面容如常的抬了眼。
裴宁觉得无奈。
身份天翻地覆,早已经消失了的脸皮仿佛重新长了回来,她忽然觉得想躲起来,倒酒的手失了力气,以至于服侍的那桌贵人的酒水被她整翻了。
这场宴会本就声色犬马,那穿着华丽锦缎的男子一把拉过她后,轻抚着裴宁脸转手调笑着却毫不手软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另一只手便要不老实的伸和谐晋江不让碰的柔软处。
王孙贵族,荒淫无道。
彼时裴宁知道自己不应该挣扎,她是被卖到宫里乐坊,这些人她谁都不能得罪,可她注意到谢淮,只觉得脸烧了起来一样,裴宁柔顺的露出虚假讨好的笑,按照教导般娇声又倒了杯酒的服侍周王。
她祈求谢淮不要认出她。
可这边声响太大,到底吸引了上面的目光。
过了会儿旁边内侍上前,低头在周王耳边低语几句,周王推开她,微微皱眉,目光清醒了几分,又立刻变成刚刚模样,起身对着谢淮行礼,一副沉迷美色的强割爱模样:“陛下所喜,下官自然拱手相让。”
谢淮命人把裴宁安置到了云水戈。
于是有了现在这一幕。
说实话,裴宁真觉得自己傻了,她其实掂量不准自己与谢淮的情分,想了很久方过来,如今面对这样的谢淮,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可自己身上唯一有的现在就是美色了,她站了起来,希望以此获得怜惜。
多年未见,美人投怀。
谢淮见她没听自己的话继续如此,向来冷峻的脸上神色阴鸷了几分,裴宁缩了缩肩膀,她怕是一点,还有就是只是身体挨打多了条件反射。
谢淮一身黑色蟒袍,抬起手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裴宁的脸,男人轻笑:“爬过来。”
少女上午挨了人一巴掌,现在还红肿着,脸微微侧了侧,依然低眉顺眼。
只是眼眶微红。
裴宁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戾气上冲,她心里也有一股火,目光也带了出来,又不敢的样子,又怯又骄。
她现在这个模样,看着是实打实的委屈。
并没有动作的僵持着,眼泪已经下来。
“不会伺候吗?”
裴宁惊慌失措,声音带了颤:“陛下。”
她不动,看着可怜脆弱,泪水像止不住一样。
谢淮微微一顿,有些后悔,但话出了口,且若是裴宁真的如他所说的做,恐怕他真的会亲自惩戒她。
谢淮看她,不在说什么。
“裴宁,朕救你不是让你自甘下贱的,若是你再有下次这种行为…”谢淮眸眼狭长里面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语气寡淡冷厉:“朕便让人剥光了你的衣服丢到闹市行刑。”
他这话让人发悚,裴宁想起了不堪的回忆,虽然头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礼法尊严并非不知,只小心点伸出手拉了拉谢淮袖口。
“陛下,奴婢知错了。”
认错倒是跟以前一样快。
谢淮没让她起身,也没有撵她走。
裴宁不敢动,脸上不知所措,时过境迁,当年不善言辞的少年此时语气对于她来讲是陌生的,这种陌生带着极大分裂感。
今非昔比。
是生疏感。
裴宁觉得她应该快速调整适应,但这会儿她垂着头,神情有些木然,想事也有些迟钝。
她跪了很久,谢淮处理完折子看见少女一副不知道琢磨什么又有些呆呆的模样。
谢淮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让裴宁过来。
裴宁有些怯懦的往后,起身走了过来。
谢淮心中莫名被刺了一下,仿佛这一瞬间过往感情涌了出来,他叹气,有的话也问不下去,便命人给她赐坐:“你既然已经出了乐坊,朕不想在看见你之前那副做派。”
裴宁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不服,听见自己反驳的声音:“陛下所说的是什么做派,奴愚钝。”
谢淮看了她一眼,揉了揉额头,一挑长眉:“朕看你胆子大的很呢?”
裴宁被他看的那点聚起的勇气都散了,心里提醒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奴婢,便反射一样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她像是幼兽困在角落,养成了惹人不虞,便打自己的习惯。
她打的狠,本就红的地方肿起,谢淮微微皱眉,这边裴宁看他表情,以为自己惹了他不悦,抬手又扇了自己两巴掌。
谢淮拿镇尺碰了下她手腕,阻止她继续打自己,淡淡:“行了。”
裴宁实在乖觉,她这样的姿态谢淮在太多宫人身上看见,适者生存本没什么,只他刚刚平复的火仿佛又升了几分,谢淮目光沉沉:“别怕。”
你刚刚威胁完我,让我不怕,裴宁呆呆的看他。
俊美的君王室内只留了她一人,灯火下身影高大恍惚神袛,裴宁有一瞬间感觉他很无理取闹,谢淮救了他不假,可同样这个男人比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决定她的生死。
他们没有亲缘关系,也没有朝中利益捆绑。
但对方的话暗藏着的含义,很难不让裴宁生出几分妄想
她如今宛如浮木,若是…
不过几日后,裴宁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看着因为勾引谢淮被他下令拉出去杖毙的宫女,不由浑身发寒,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她吓得有些腿软,丝毫没有少女含春觉得谢淮对她不同的感觉。
总觉得自己是被杀鸡儆猴的猴。
谢淮并无意吓唬她,其实按照过往胆敢勾引帝王,这样的宫女无非两个下场,一个是被宠幸,扶摇直上,一个是——杖毙。
幸与不幸谁能言明?
被拖下去的宫人被强行拉了下去,哭声悲切,对方猛地抬头看见了在一旁的裴宁,眼中流露出的憎恨,大喊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
裴宁被对方喊的回过神,一惊,她也是很惜命的,虽然不愿意跟将死之人辩白,但更不想让谢淮怀疑是她指使勾引,便跪到前面:“陛下明察,奴婢并不认识此人。”
谢淮被她搞的失语,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这不过几日,裴宁在他身边晃悠,便是收服人心也要有时间才行,挥手让她退下。
他记得小姑娘以前性子刚烈,身份在过往高且容貌太盛,往往跟人起冲突都吃亏,哪怕有理也像是在欺负人,最后落了个刁钻得理不饶人甚至有人暗言她泼辣的名声。
这会儿倒是有了进步,知道不吵了,就是依然冒冒失失的。
裴宁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激,红了脸,但她属于受了无妄之灾,这宫人明显是惧怕谢淮到连恨都不敢恨,对着她来了。
她不想平白无故受牵连。
谢淮铁血帝王的名声一点不假,她现在非常怕。
她起了不好的作用,之前行为被效仿了。
宫里的女人想往上爬,欲望野心都系与君王一人,裴宁面无表情,缓缓垂眸,偷偷看谢淮觉得他像个金库。
裴宁反应过来后,有些生气,谢淮现在对她是挺好,可帝王情分本就不可消耗,但她有是个爱惜命的人,觉得对方罪不至死有些想替小宫女求情,她刚要开口,便触及到谢淮正警告的看她。
谢淮确实了解她。
她眨了眨眼睛,忍住了。
可裴宁只觉得话在喉咙里,忍不住开口:“陛下…”
她不过刚刚开头,谢淮便已经看她,危险的眯了眯眼睛笑着:“闭嘴。”
裴宁忍不住缩了缩,一下子清醒过来,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连连摇头:“奴婢知错。”
她实在皮,在自己这里吃些教训也好,谢淮便没有阻止她。
裴宁打了自己一下,犹豫着举起手不知道是不是继续,谢淮那笔的手微微发颤,掩饰自己压抑的笑。
谢淮本人并不重欲,如今已经两年没进后宫了,没有子嗣是朝中现在早朝话题之一,只是他一力镇压,说效仿民间给他父皇守孝,现在没人敢提罢了。
周朝当年边界频频被犯,他登上皇位,临危之际,前朝重文轻武,此时却无可用之人,谢淮挂帅亲征南下,在之后又开始征战边界一些国家。
这天下是实打实到手的,如今朝内推行新政,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好在劝。
裴宁委屈,她心里压抑着,又偷骂谢淮不是人,跪在一旁看着仿佛被欺负了一样。
这会儿拉下去的宫人撕声揭底,越来越远渐渐的没了声音。
室内沉默至极。
裴宁垂着眸眼,掩盖住自己颤抖的身躯,和因为恐惧僵硬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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