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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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头是灰蒙蒙的一片,昏沉的云雨让天空显得更加黯淡。雨水沿着屋檐瓦片的缝隙滚滚而下,连成一片线珠砸到地面上,水溅在沉香脚边。


    沉香突然联想到,那日返回竹苑接积菊时候看见的,杨朔和杨戟的脸色。


    他们因为在竹苑后门被抓而被惠妈妈的人扣下盘问,等到沉香再次返回去时候才看见两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顺利出来,但离开的背影叫人远远望着都觉得落魄。


    “没有找到你们家小公子吗?”沉香顺口搭话问了一句。


    这两人也挺可怜的,替张三和自己背了黑锅。


    “小少爷不在这里。”杨朔的声音里,沉香听不出来是失落多一些还是幸庆多一些。


    沉香不是没再次想过杨朔他们找的人可能是自己救下来的谢瑾言,但是之前在谢瑾言拒绝沉香邀请他去秦楼的提议后,沉香便问过他,


    “你认识杨朔吗?”


    “不认识。”谢瑾言回答。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沉香放下心中怀疑,那便不是同一个人了。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自己是问错了人。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记全家人和伺候奴婢名字就已经算不错的,家族护卫的名字怎么会记得清楚呢?


    况且在谢瑾言为数不多的去祖父书房遇见在刚好在门口值守的杨朔杨戟的时候,他慈爱的祖父为他促狭的介绍词是——


    “言儿啊,这是我们谢家的十二兵器中的戈和棒。”


    所以在以后得知真相的沉香,曾经无数次反思过,自己当时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愚蠢思维,才没将“谢瑾言”的大名甩到杨朔面前问他:这是不是你要找的小公子?


    那时候谢瑾言是怎么安慰她的来着?他轻笑地抚平沉香脑袋上因得知真相后震惊和懊悔翘起的呆毛,说:如果再来一次,他也希望第一个能找到自己的是沉香。


    被感动的一塌糊涂的沉香过了两三天才反应过来,狡猾的谢某人将是否希望把握机会尽早、及时的回家的命题偷换成了希望谁第一个找到自己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


    真是卑鄙!无耻!巧舌如簧!


    不愧是她养的崽……所以到底是怎么从一棵传说中根正苗红的小君子养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歪脖子树的?


    而眼下,沉香还站在秦楼门口,敲了敲和自己齐腰高的木桶,里面没什么动静。


    从她注意到来自这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这木桶就如同按住了静止键,一动不动。仿佛沉香最开始听到的声音是走神之下的错觉。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空气却格外安静,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清香,沉香吸了吸气,感觉自己不是要开垃圾桶,而是正在开礼物的盲盒。


    湿滑的木桶盖被沉香缓缓揭开,雨珠顺着桶盖斜下滑落,微暗的光照进去,沉香眯了眯眼睛——


    木桶里,乌润的头发颤抖着抬起,露出一双浅淡的琥珀色的双眸。


    少年脸颊苍白,低落的眼睫上睫毛根根分明,还挂着几滴轻盈的水珠,他蹲在灰尘之中,脸颊蹭上灰乎乎的痕迹,浅蓝色的长袍因为蹲在灰尘中也显得脏兮兮。


    很可怜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疼。


    沉香微微睁大眼睛,全因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面前:“谢瑾言,你怎么在这里啊!”


    ——


    秋日雨,入冬寒,天气寒凉。


    谢瑾言从竹苑出来时候衣着单薄,缩在木桶中躲掉了雨,没躲掉入骨的寒气。他蜷缩着身子,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恍惚中来到了秦楼这个地方。


    秦楼。


    这是那个叫沉香的小姑娘的家。


    谢瑾言想起从竹苑离开的那一天晚上,天色昏沉,那个本为他心中一道明光的女孩笑盈盈地邀请——


    “我家在秦楼,地方大,好吃的多,还有个活力满满的男孩可以陪你玩,要不要先来我家小住?”


    沉香的心思明晃晃写在脸上:住着住着,就成童养夫了吧!


    谢瑾言冷着脸摇了摇头,且不说他不愿意做什么童养媳成为谁的人,单说秦楼和竹苑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烟花场所,柳陌深巷之地,都是……令他厌恶的地方。


    “多谢沉香姑娘,但是不必了,”谢瑾言再次道谢,可其中再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是浮于表面的形式,他听见自己僵硬如空中寒风的声音,“我想留在这里或许能等到来找我的人。”


    “找你的人,你认识杨朔吗?”沉香下意识想到在竹苑到处找人、闹出不小动静的两个人。


    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冷风中化开,并没有吹到正心如火煎的谢瑾言脑中,他别扭地偏着头,“不认识。”


    谢瑾言沉默地看着平静如水的湖面,脑海里想的全是沉香的影子,或关心、或温和、或心疼的话。他想,原来所谓光,不过是于困境中无能为力下幻想出来的东西。


    除去亲人,旁人的接近和帮助皆是带有目的,不,或许即使是亲人,也未必对自己心存善意。


    不然,他是怎么被一路卖到扬州的呢?


    谢瑾言即使侧着头,也能感觉到来自沉香的灼热视线。


    她似乎很想将自己带回秦楼,千辛万苦将自己从竹苑带出来,然后让自己变成她的人吗?


    谢瑾言感觉自己心中发寒。这种无力感比在马车上受白婆鞭笞,比在竹苑应付邱珊珊偏执的纠缠,还要感觉重得多。


    因为沉香并非直接说明目的,而是一步步地如同蜜糖砒.霜,像自己展示温柔和关心的羽翼,在自己心怀感激并逐渐接纳她的时候,才亮出的真实意图。


    就如同他被从小陪伴的小厮背叛后的感觉一般。


    谢瑾言冷笑了一下,所以他现在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吗?一个邱珊珊,一个沉香,又有什么分别呢?早知如此,不如在竹苑后院时候就自我了断的好。


    而接下来呢,是不是要收起那份虚伪的笑容,将自己捆绑进所谓的秦楼?


    就如同张三将他从竹苑扛出来一样简单轻松,只是心境完全不同了。


    “好吧,如果没等到找你的人可以去县衙府报官,就说自己是和亲人走丢了,他们应该会先收留你再帮你找家人的。”沉香叹口气,果然偷人一时爽,安置难上难。


    她其实本来想说陪着这个小男孩一起等人的,但看他抗拒的神情和动作,也没必要强人所难。毕竟救他的第一次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这个臭小子很有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举动的潜质。


    也幸亏这孩子还小,不然沉香说不定还得担心会上演一出农夫与蛇的戏码来。


    救了一次没死心,又来受第二次的霉头。


    沉香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坚定又果决的人在一个跟头上栽倒两次已经够够的了,肯定是没有第三次了。


    谢瑾言盯着湖面的眼神颤了颤,就像松散的星光落在湖面上,碎掉的光华碰撞出不可思议地涟漪:“你说要放我走?”


    谢瑾言看见面前的沉香似乎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反应就好像是对自己说的话无语极了,她说:“你被关傻了吗?我们已经从竹苑出来了啊!”


    出来了,不是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谢瑾言听明白沉香的意思,他觉得不可置信:“你不是为了让我做……童养夫才救了我吗?”童养夫,这个词于谢瑾言而言说的生涩而艰难。


    “是啊,”沉香点点头,“但你不是不愿意吗?”


    她一向遵循自愿自主原则,毕竟天下男人千千万,一个不愿意,再重新物色一个不就行了。若是只围着一颗歪脖子树原地转圈,除了吊死还有什么别的结局可以出现吗?


    谢瑾言好像听明白了,却又好像没有明白过来。但他如同一下子被欣喜砸中后的恍然,胸口鼓胀出一股热气,四肢都连带着发热暖和起来。


    他为自己的妄加猜测而羞愧地低下头来,紧紧抿起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开始上扬。


    她尊重自己的想法。


    在过上颠沛流离、人人可欺的日子后,沉香是第一个不将目的凌驾于自己意愿之上的人。


    可是,他又没有珍惜。


    谢瑾言抿着唇,想起之前自己说的冷冰冰又僵硬无比的话,是不是因为离开家太久,没有祖父和父亲的管束所以变得没有礼貌了……


    他懊悔地低下头,但一向在表扬和夸赞中成长的少年之前从未做错过事情,也从未因错误向旁人道过歉。谢瑾言斟酌着用词,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我找到亲人,离开扬州的时候会再来秦楼向你们道谢。”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看见面前的姑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挥挥手和自己到别离开。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后来,那天晚上他没能找到祖父的人,在附近站了许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进出灯火通明的竹苑,


    “兄弟们不是说最后拍卖的是个小不点吗?为什么后来也是青年了?”


    “不知道啊,啧啧,说不定是竹苑放出来的噱头而已,我们只看个热闹反正买不到。”


    “别说,今天晚上拍卖的几个男人还真是俊的俊、俏的俏,可把哥们的眼睛给看花了。”


    “哼哼,才到这里眼睛就花了?你要是有钱能买到他们进了屋,眼睛可不得直愣愣的?”


    “哈哈说的是。”


    谢瑾言最后等到的,是竹苑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她们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张望着的自己:“那个小崽子,他在那里!快追!”


    呼啸的寒风像刀刃划过脸颊,他感觉自己在风中狂奔,呼吸不上的肺部仿佛闷了一团火,脚下不知疲倦地抬起又落下,


    不能被抓住,竹苑的人不会放过自己;


    不能随便求助,扬州有多少人感得罪竹苑的人;


    不能去县衙府,那边已经被竹苑的人打点过了;


    他该去哪里?


    谢瑾言一头栽倒在地上,疼痛席卷脚踝的那一刻,脑海里只剩下了“秦楼”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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