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东东平府郓州,自号“天平军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忠义军马”耿京的帅帐内。


    叶云直感觉被一左一右紧紧地钳住了臂膀,两条腿几乎软得站之不住,他此刻非常确信,耿京是真要杀自己。


    可假如有天意的话,让我来到这个时代,难道只是为了立刻被砍头吗?!


    就在叶云感觉耿京脸上快要露出难以置信和鄙视轻蔑的神色时,他的脑袋又一阵剧痛,猛然间,他人也不战栗不止了,浑身也仿佛充满了孔武悍勇的力量……


    他双臂一震,两名执戟卫士便给轻易弹开到数尺之外。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叶云还是辛弃疾,只听到自己无比果决地说,


    “请节帅给我三天时间,我料定帅印乃是给义端所窃。且望节帅暂时莫令军中得知,以免打草惊蛇,不如全权交给在下!若不能抓获此獠,那时再处死我也为时不晚。”


    耿京一双虎目凝视着“辛弃疾”的双眸,刹那间帅帐内仿佛两个人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吐纳之声。


    他忽然大笑起来,“这才是我熟知的幼安!好,我便宽限你三日。三天内你须将我印信拿回,义端此贼生死不论!”


    耿京虽然是农名出身,但他能纠集二十余万义军,自然算得上一方人物了。他看人的本领不算太差,此刻他正被眼前少年锋锐果毅的眼神所打动,他知道,“辛弃疾”决非贪生怕死之辈。


    叶云头疼欲裂地回到自己营帐里,他明白,自己的灵魂、记忆等等玄妙难言的东西正在和这副身体的主人“辛弃疾”相融合,后者的灵魂、记忆等等也在与他彼此侵扰、纠缠。他想将一切理出一个头绪,然而时不我待,他亦明白自己在这里多耽误一个时辰,义端便多跑了一个时辰。他确乎感觉到,自己不再单纯是那个来自后世的“叶云”了,浑身筋骨之间不再绵软无力,心头仿佛也多了一股家国之恨……但要说自己现在已经是辛弃疾,又好像还缺了什么,他明白,必须立刻行动。


    义端是带着千人的队伍由辛弃疾引荐,而投奔入耿京军中的。此番既然趁酒醉窃走了保管在辛弃疾这里的耿京之印信,他势必不能带着这一千人一同逃跑,必是只带了几名亲信甚至孤身上路。


    要立刻去看一看义端原来的几个亲兵还在不在,或许便能审问出一些信息!


    转瞬间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叶云”快步走出营帐,他已能记起“辛弃疾”此时的不少事情,当下叫来自己的两名亲兵,一同往义端的营帐而去。


    到得帐内,只见得几个兵丁在里头压低了嗓子,轻声议论着什么。看到“辛弃疾”进来,都尴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又没了声音。


    “叶云”眸光一扫,便知道义端此番是孤身而走,他亲信的几个侍卫眼下都在帐内。


    “朱五,你平日最得义端将军信重,他这两日可有让你准备什么衣食盘缠?”


    那唤作朱五的胖大汉子犹疑地瞥了一眼辛弃疾,仿佛又有些拿捏不定和害怕,只是在那里望着周围的同伴,似是欲言又止。


    “叶云”一笑,“你这般紧张作甚,我与你家将军情同兄弟。这便也不瞒尔等,义端将军乃是奉了节帅密令,前往策反金人州郡太守。只是节帅却又担心他一个人,恐虏人有诈,乃叫我来询问一二,前往接应,有个帮手不是?”


    朱五这下便放下心来,脸上露出豁然释怀的样子,周遭几个亲兵也欢快起来。朱五乃招呼辛弃疾和他的侍卫坐下,说道:“书记宽贷小人则个,我家将军日前也无甚要紧吩咐,只是令小人在郓城里寻觅一家出借马车和人手的店家,说是要熟悉北方路数的,贵贱倒无所谓,只吩咐说须是得力老道的便可。余事小人却是不知,想是节帅密令,我等不得与闻了。”


    “叶云”当下已是有了眉目,掏出一把铜钱道,“弟兄们且去喝酒,我这便去助义端将军。”


    出得营帐,他一面吩咐自己的亲兵去准备马匹、兵器,一面在脑海中飞快梳理线索。看来,义端窥见金人势大,早已暗生卖国求荣之心。他原是济南府一僧人,此番密作布置,要车马人手所欲何为?想必是他要将郓城里的财货运到济南府,再将多年来积蓄在济南府的金银财货一并运走,往北虏那边而去。既然并不曾准备干粮等,要么是想在济南府购置,要么就是所欲投奔的地方不会太远,两者必居其一。细细思量,义端如何会想不到自己酒醒之后立刻就会发现印信失窃一事?这种买卖,去远的地方反而夜长梦多……离东平府近一些的北虏大州府,乃有大名府、河间府。大名府王友直已经起义,义端没有理由过去送死,则极有可能便是去投河间府!


    义端虽是夜里出的军营,但终是要往济南府而去,城门早已宵禁而闭,他必是要白昼方能入城取走财货,之后才能吩咐马车往他指定的地方送货。他就算不与马车同行,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过是先走了一段路而已,自己兼道而驰,未必追不上他!


    时辰已经来到隅中七刻(即巳时七刻,过了上午十点半了),却说那义端此时正在济南府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帖,他原是此地一僧人,粗学了些临济宗法门和功夫,后来却因不能守戒给逐出丛林,赶出师门。因颇有武艺,性格豪放,竟然趁乱纠集了千余百姓,也成了一支义军的头目,直到辛弃疾将他引荐入耿京军中。


    但见他头戴着一顶箬笠遮掩自己的僧人特质,身着便于骑马的旋袄貉袖,罩着件直领褙子,手里攥着缰绳,黑色的皂靴踏在地上,正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


    这济南府原属大宋京东东路,虽非路之治所,但亦是齐鲁之地一颇具规模的大州府了。瓦肆勾栏之类,自然也是有的。虽然比不得东京汴梁与杭州临安府那般有十几、二十几座瓦舍,但作为城市商业繁荣象征的瓦舍,可谓一样五脏俱全,几乎能满足各种娱乐需求。然而靖康之难后,金人占了中原河山,不少百姓逃到淮河以南大宋统治地区,类似济南府这样的地方就多少有些萧条的意味了,再不复昔日那般热闹。


    义端果如辛弃疾所料,确是在此地有一处屋宅,他令人将两大箱物事搬上了马车,先往城门外去了,自己则在沿街的铺席上买了些包子,边走边吃将起来,预备一路奔往金人重兵把守的河北东路治所——河间府。


    如今完颜亮大举南侵,各地义军蜂起,此刻自己投效而去,将声势颇大的耿京势力兵马粮草等机密情况悉以告之,想必不啻是有如雪中送炭,大功一件吧?金人势大,宋人胆怯,当年岳飞如此勇武,却落得了个惨死风波亭的下场。现在这不可一世的完颜亮何等枭雄?弑君篡位,百万大军南下,那赵家朝廷,如何守得住?等南朝一亡,此时借着金人大军南下而迅速崛起的这一支支民间义军,转眼就要被凯旋的女真铁骑覆灭。一边是泼天也似的富贵,一边是断头的死路,嘿嘿,却怪不得某!


    义端这样想着,已是吃了七八个包子,当下跨上马背,八尺十围的身板端的是威猛难匿,一挥马鞭,身下的健马便蹄间三寻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