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小
    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感觉全然不同,白鸟四肢舒展,生无可恋地平瘫在地面上——如果一片虚无也能称之为‘地面’的话。


    她双眸紧闭,薄薄的眼皮下微微突起的半圆弧度不安地转动着,如墨的长发安分地垂在肩上,粉白的唇紧紧地抿着,不见一丝血色。


    白鸟很清楚,得到了纯粹爱意后又亲手将所爱送离这个世界的感受。


    就像细细的嗓子眼卡进了数十根鱼刺,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地侵蚀心口,一点一点消磨掉意志,可偏偏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如鲠在喉。


    每每想起,钻心的疼痛就会疯了一般冲击胸腔,铺天盖地的难过打得泪腺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湿润的泪液已经爬满面庞。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从来没有把‘死亡’列入人生必经的阶段——意外就是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白鸟依旧不敢回想那段如同行尸走肉的日子。


    她明明已经不太记得是怎么在山崎先生的帮助下着手准备葬礼的一应事宜了,那至今仍在隐秘发疼的痛苦却深入骨髓。


    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她固执地拒绝一切与外界的交流,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世界里。


    即不主动与他人产生过于密切的交集,也会在有人试图越过雷池一步的时候冷眼拒绝。


    她的生活,只需要拥抱那段美好的回忆,一直这么坚持到自然死掉的那天就好了——她是这么想的。


    在那家不需要处理太多工作的杂志社里,一起共事的同事们虽然热衷于职场的勾心斗角,但打从一开始她就展露出了不愿出现工作之外交集的态度,以及被更年期的泼辣主编温和对待的背景。


    因此,并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来招惹她。


    起初倒是会有打着帮忙幌子的男人女人接近她,殷勤的神情里泄露出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讨好,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看到办公桌上不知是谁擅自放在哪儿的、冒着热气的早点时,面无表情地当着所有同事的面,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里。


    后来,这件事情似乎被闹到了主编面前,兴许是自诩资历比她老的‘前辈’打着为公司好的旗号,义正言辞地给踩点打卡、到点下班的她穿小鞋。


    但,那又怎样呢?


    她并不介意更换工作,甚至于不工作。


    可是这家岌岌可危的杂志社,却需要山崎先生的搭桥牵线。


    该担心的反而是惹恼了她的他们才对。


    事情被负责人委婉地透露到了山崎先生那里,或许是产生了一场她不在意面谈,又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利益上的置换。


    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自那之后,她就成了杂志社里唯一不会被牵扯进斗争里的‘独立人’。


    只要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那么就不会对离别感到难过。


    毫无疑问,这个游戏是她关于人生的计划之中出现的,超出预料之中的意外。


    也是一个不太美好的意外。


    果然,人总会成为曾经令自己厌恶的家伙。


    就连打心底里厌恶离别的她,也最终成为了给别人带去离别的、讨人厌的家伙。


    白鸟置身于一片寂静之中,眼尾恹恹地耷拉着,唇角下压的弧度极为明显。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那家伙彷徨失措的面容——


    眉心紧紧地皱成一团,冷淡幽深的黑眸少见地流露出了被抛弃的脆弱,鸦黑的羽睫不安地抖动,就像是找不到落脚之处的蝴蝶。


    冰凉的指尖染上了她的温度,不经意泄露的颤抖总让她难以自制地回想起伏在养父母棺柩前的自己——


    那时的她,是否也是那样的不安呢?


    记不清了。


    她突然有些慌乱——漫长的时光和庞大的记忆让无数的细节一再淡化,直至湮灭。


    可白鸟不愿意遗忘任何与他们相关的回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


    她的养父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这是死亡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作为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她希望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到来之前,他们可以永远的活在她的心里。


    可是……


    哪怕对他们所给予的爱深信不疑,白鸟也很难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怀有负罪感。


    她就像一个无耻的骗子——把他人珍视的情感哄骗到手上,再当着对方的面,狠狠踩在脚下。


    她欺骗了所有的人。


    即便那些家伙无论是从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上来看,都是毫无疑问的犯罪分子——这并不代表她的行为就是正确的。


    并且,在这之后,她依然要继续这种不可理喻的欺骗行为。


    强烈的自我厌弃将她淹没。


    滚烫的液体顺着眼尾滑过鬓角,没入发根。


    “真恶心啊。”


    浅浅的呢喃在这片无人之地格外突兀地响起,没有惊起一丝波澜,也没有得到一点儿回应。


    如同渺小的水滴入汪洋。


    好累啊。


    明明对比起一周目,只是经历了短暂的几个月,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睡一会儿吧……醒来就把一切忘掉吧。


    她会重新成为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肮脏大人的——


    到那时,回家去看看吧。


    回到那个自从他们离开之后,就胆怯到不敢再次踏足的家去看看吧。


    这么想着,白鸟放任身体陷入了沉睡。


    在她的意识彻底消失之后,灰暗的混沌之中浮现出血色的文字:


    【公告:


    检测到玩家精神状态混乱;


    检测到玩家身体状态不佳;


    检测到玩家执行任务意愿较低;


    综上,游戏将启动补救程序。


    请玩家做好准备,程序将在倒数五秒后运行。


    五-四-三-二-一-


    程序运行成功,即刻开始任务投送。】


    在一片晦暗的混沌中沉睡的白鸟尚且不知道这个屑游戏已经操心起了不该操心的事情,正准备一脚把她踹进第三周目。


    虽然她就算知道可能也没办法阻止——


    下一瞬,散发着莹莹白光的身体消失在混沌之中。


    *


    这是一个和平的世界。


    对她而言却似乎哪里都充斥着说不出的违和感。


    身穿蓝白色幼稚园制服、乌黑微卷的细软发丝披散在脑后的女孩安静地坐在长椅上,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明明身处喧闹的人群之中,却像是天真的稚童冷酷地看着忙碌的蚁群,冷淡的样子和身边乖巧活泼的孩子比起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想要牵起她放在腿上的小手,女孩抬起头来,黑眸沉沉,透不进光亮。


    她不做声地避开了那只伸过来的大手,够不着地的小短腿轻巧一跃,从长椅上跳了下来,站在面露忧色的女人面前,一言不发。


    白鸟真智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身边的女儿,没有再一次去试图触碰她,只是在走动的时候刻意放慢脚步,以此确保她能跟得上。


    拉开黑色的轿车车门,她看着小小的身影慢吞吞地爬进车里,这才妥帖地关好车门绕到驾驶座。


    “不知道小白鸟还记不记得,之前提到过的事情……妈妈再婚的事情,已经做好决定了,对方是妈妈的同事。”


    真智子对女儿的称呼不是名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孩子会对所有称呼她为‘大山酱’的人表露出凶狠的敌意。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怀着满腔的歉疚与爱意,她呼喊着她的孩子。


    迎接她的不是稚童柔软的笑容,而是阴郁的凝视。


    那孩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亲昵的‘妈妈’,也不是生疏的‘你好’,而是——


    “请不要叫我的名字。”


    这句话如同在她耳边敲响的钟鼎,震得她欲聋发聩,震走了她的歉疚,震走了她的爱意,却震出了她心底的恼怒。


    她以为,这孩子在和她这个常年在外奔波的母亲闹别扭;她以为,这孩子只是单纯的怕生;她以为,一切都会变好的。


    于是她顺势改变了称呼,在自认为弥补地陪着她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后,她又以为……她已经得到了这孩子的认可。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她凝视着灯光下安静用餐的孩子,忽然开口叫了她名字。


    “大山酱。”——她是这么叫的。


    那孩子楞了几秒,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初见时的那句话。


    家长的威严受到冒犯,怒火和得不到回应的委屈瞬间爆发,她冷下面容,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后面的事情她不愿再次回想。


    只记得,那孩子就像是被侵入了领地的狼群,不顾一切地要把入侵者赶出家园的凶狠,痛苦又充斥着恨意的呜咽,让她再也不敢逾越雷池。


    从回忆中抽身,真智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肤色健康的秀丽面容上挂着温婉的笑意。


    “今天带小白鸟去见一见那位叔叔,还有……和小白鸟年纪相仿的孩子。”


    “之后……或许要生活在一起了。”


    “小白鸟会有一位新叔叔和姐姐,妈妈见过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对小白鸟的到来都很期待呢。”


    “小白鸟……和妈妈说说话吧……”


    耳边是女人如泣如诉的喋喋不休,女孩靠在车窗上,漆黑的瞳孔注视着远方的高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楼……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比那些还要高的大楼。


    但她似乎不太喜欢那样的大楼。


    可是是在哪里呢?


    抬手轻轻敲了一下脑袋——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对她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重要到……光是想想她居然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遗忘掉,就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滚烫的水珠滴落在手背上,白鸟愣愣的低头,抬手覆上潮湿的手背,刺骨的寒意从身体身处向四肢蔓延。


    让她泪流不止。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为什么……身体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样,疼的她只想不顾一切地蜷缩起来,却也无法抵御来自于内部的疼痛。


    “我……忘了什么吗?”


    她怔怔地喃喃自语,抬手接住温热的水珠,又看着一朵又一朵绽开的水花消失在指缝。


    得不到回应的女人听到身旁的动静,惊喜地不能自已,在堵塞的间隙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猝不及防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孩子。


    她稚嫩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愣愣地睁大红彤彤的眼睛,泪水盈满眼眶,又落入她的掌心,穿过指缝,砸在浅蓝色的裙摆上,开出一朵深色的小花。


    “怎——怎么哭了?!”白鸟真理子猛地一惊,一边顾及着眼前拥挤的车道,一边又因为女儿的异常焦急得不行。


    等到她匆忙地把车停靠在可以暂时停靠的车道旁,匆匆地解开安全带想要查看女儿身上是否有伤时,白鸟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低着头,拒绝了那双伸过来的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怀着迫切的心情想要把她拥入怀中抚慰的手停顿了几秒,无措地垂了下来。


    又一次……被拒绝了吗?


    真智子眨眨眼,眨掉眼眸中升起的失落,在确定她真的已经没事了之后,才发动车子继续前往原定的目的地。


    自从有意识起,白鸟就是个古怪的小孩。


    这点不光是真智子知道,接触到她的每一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类似的感叹。


    她的古怪并不在于行为——恰恰相反,她比大多数同年龄段的孩子让人省心的多。


    倒不如说,如果仅仅只是行为上的古怪,那真智子或许还会怀有几分侥幸心理。


    很可惜,在经过了专业权威的检测后,真智子注定要失望了。


    ——检测认定,这是个早慧的孩子,同时也是个‘古怪’的孩子。


    她的古怪在于,她并不认同‘自己’的存在。


    她甚至将整个世界当成一场为她而生的游戏,而除她之外的人,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NPC’。


    包括她的母亲,也就是与她聚少离多的白鸟真智子。


    ‘母亲’这样的身份,可以让白鸟暂时听从她的建议,却无法产生更多的功用。


    包括但不限于对她提出要求、得到她的关注、形成亲密的家庭关系等等一系列在别的亲子关系中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情况。


    她在避免和所有的人产生交集。


    真智子能察觉得到。


    但她无能为力。


    甚至无法做到用母亲的身份要求她开口叫一声‘妈妈’。


    她想,或许在生下她之后自私地选择了为热爱的事业远赴异国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会失去这个女儿。


    抬手拭去凝聚在眼眶的水雾,身边静悄悄的。


    没有关切的问候,甚至没有一点儿动静,仿佛狭窄的车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垂泪。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她克制着胸口的悲痛,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坚毅的弧度滑下。


    这个扛着设备上雪山下深谷也从未抱怨过一句话的女人,罕见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