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她离开了。


    那个凭空出现的女人,就这么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在他伸手想要把她拉到身边之前,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下了几天几夜的雨终于停了。


    乌云散去,阳光突破厚重的云层,撒在他的身上。


    宽大的和服湿漉漉地贴着身体,吸了水的布料沉重地让他感到不适。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


    那个亲手杀**无数次的女人,没用的、脆弱的女人,是真的消失了。


    被背叛的恼怒在心底盘旋,暂时压下了莫名的空虚。


    宿傩忽然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抬手,把刺入身体的尖刀拔了出来。


    正要随手扔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握着仿佛还带有那家伙体温的刀柄,消失在原地。


    他没有去**——就像是知道杀再多的人也无法填补那个破开的空洞一样。


    不去**,也不去逗弄那个该死的女人……


    那么,去哪里呢?


    他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停留在原地,皱了皱眉。


    想了想,他转身朝反方向离开。


    白色的身影被黑暗淹没。


    *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人类的村庄。


    却是第一次在此驻足。


    他忽然对‘人类’这个弱小得不堪一击,却又顽强得像野草一样的群体产生了些许好奇。


    人类啊……


    还真是遥远的记忆。


    他冷眼看着肮脏的草垛里瘦骨嶙峋的尸体,对灯火通明笙歌燕舞的宅邸不置一词,又旁若无人地路过哀嚎啼哭的婴孩,对一张张麻木的面孔视而不见。


    这就是,‘人类’。


    贫瘠的,贪婪的,弱小的,脆弱的,人类。


    那么……那个该死的女人呢?


    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类’呢?


    这个疑问被他埋在了心里,在往后孤寂的岁月里缓慢发酵。


    *


    那家伙的离开似乎并没有在他的心里掀起波澜。


    宿傩和往常一样,走过遍地残躯,宽大的和服是漆黑的夜幕里刺眼的白。


    沸腾的杀意消散,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难以填补的空虚。


    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上的尖刀,对身后鼠辈的响动不屑一顾,随意挥了挥手。


    □□轰然倒地的沉闷声响清晰得让人牙酸。


    他没有回头,只是垂眸注视着手上的尖刀。


    深色刀柄略微泛白,呈现出陈旧的使用痕迹,刀刃锃亮,映衬出他的面容。


    修长的指尖顺着尖锐的顶端缓缓下移,摩挲着刀刃。


    眼前闪过那张平静得不似他所见过的人类的面容。


    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嗤笑一声,指尖失了力道,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一道不明显的血线。


    黑红的鲜血挂在刀刃上。


    看起来有些碍眼。


    他烦躁地甩了甩,把那抹刺目的血迹甩到地上,看着恢复如初的刀刃,找不到出口的烦闷这才稍稍平复。


    ——该死的女人。


    他这么想着。


    忽然响起了一些不曾被在意的往事。


    忘了是哪一次,那家伙浑身沐浴着鲜血,几乎和黏稠的血海融为一体。


    那时的她,站在他面前,仰起脸,面色苍白,乌黑的长发混作一团,平静地握着他的手,把尖锐的刀尖送进了腹部的血洞里。


    她说了什么……老实说,他已经记不清了。


    唯一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那双眼睛里破碎的光。


    背负着痛苦的光——


    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啊。


    想了想,宿傩忽而笑了。


    他转身离去。


    *


    这是一个繁华的镇子,毫无疑问。


    宿傩饶有趣味地看着往来的商贩,忙碌的妇人,嬉闹的孩童。


    看着他们脸上对未来的希冀,对现有生活的满足。


    和那个女人截然不同的、碍眼的情绪。


    就像是随手丢掉了一个垃圾,他扔出一道斩击。


    黑色的、充斥着负面情绪的咒力离开了他的指尖,喧哗的城镇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按下了停止键,骤热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随着第一个人的身躯轰然倒下,猩红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抱着孩子的女人脸上,盛满了希望的笑容陡然凝结,棕黑色的瞳孔骤然紧缩,茫然地看着勤勤恳恳的丈夫碎成数十块。


    她怀中的孩子爆发出巨大的哭声,丈夫的脸上还残留着憨厚老实的笑意,女人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无措地跪坐在地上,伸手想要抓住丈夫的手,抓住从指缝间溜走的希望。


    却只能无力地攥紧粘腻的血块,耳边是孩子尖锐的哭声,她眼底的光亮一点一点湮灭。


    最终,归于死寂。


    这样的惨剧正发生在这个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宿傩百无聊赖地穿梭其中,欣赏着每一张恐惧的、痛苦的、哀嚎着的面孔。


    就像他抓住那个女人的手时说的那样,他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找了出来,一一杀掉。


    一个也没有放过。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每一个人都在为所期待的未来忙碌着。


    然而,一切都停留在了此刻。


    躁动的荷尔蒙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迎着初升的血月,他走出了这个死寂的镇子。


    只留下了遍地横尸。


    直到风把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吹散,他才停下脚步。


    那道刺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尖锐的话语一点一点刺进胸腔。


    【“雨能冲刷掉许多东西,也能掩盖一些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痕迹。”


    “就像此刻,我不需要再忍受你身上刻入骨髓的血腥味。”


    “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发现啊。”】


    ——愉悦。


    ——愉悦!


    那家伙居然敢用那种轻蔑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真是……不知好歹。


    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夜幕的明月,他忽而伸出了手,手背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尖利的指甲醒目又刺眼。


    圆月落于掌心。


    却又永远无法触及。


    杀戮的快感转瞬即逝,胸口被那个女人刺穿的地方就像是破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无论用什么也无法填补。


    空虚。


    无尽的空虚。


    尖利的指尖刺破布料,撕裂已经愈合的伤口,毫不留情地陷入皮肉之中,搅弄,撕扯,疼痛刺激着颅腔。


    ——该死的女人。


    *


    宿傩又一次见到了那三个逃脱的老鼠。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袖袍空荡荡的女人,没有和他们废话的打算,掌心凝聚出黑色的咒力。


    这几个人的出现……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挥之不去的女人。


    上一次想起她是什么时候呢……啊。记不清了。


    既然已经消失了,那就——


    消失得更彻底一些吧。


    就把所有的、知道她的存在的人,统统抹除好了。


    他漫不经心地做出了不得了的决定。


    温婉美艳的和服女人腰间悬挂着细长的**,单手把宽大的衣袖挽在腰间,明眸善睐,朝他身后多看了一眼。


    “哦呀,看来妾身来晚了呢。”


    她的语气寻常,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随口一提,却意有所指。


    这是自那家伙消失之后,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怒火夹杂着无处宣泄的恼恨瞬间爆发。


    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浓厚,黑色的纹路在脸上舒展、扭曲,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喜怒。


    烈火在身体里燃烧,与之同时蔓延的,是迟来的、压抑地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刺痛。


    于他而言,不过是老鼠的抓挠,根本不值一提。


    但身体却像是在这一刻才清醒了过来,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清晰地认知到——


    那个突然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女人,是真切地存在过的。


    在那个可恶的、口口声声说着因他而存在的女人任性地消失之后,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难以言喻的空虚彻底将他淹没。


    漫长的、无趣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对此产生怀疑——


    那家伙,是真实存在的吗?


    亲口对他说出了‘我是因你而存在’的家伙,转眼玩闹一般地消失掉。


    这种任性到令人作呕的女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可……


    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做梦吗?


    明明早就摒弃了这种没用的功能啊。


    真是可笑。


    在想些什么啊。


    那种恶心的想法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就算短暂地出现过,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因为失去了玩具后的无趣导致的思维紊乱。


    仅此而已。


    他把玩着尖刀的刀柄,笑了起来。


    “不要说那种让人想把你大卸八块的话啊,逃窜的老鼠。”


    “老鼠?”女人仅剩的一只手掩唇,佯装出虚假的惊讶,“居然说那种过分的话,真是讨厌。”


    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少年走了出来,面色苍白得不像话,黑眸平静地注视着他。


    握着刀柄的手背猛然青筋暴起,宿傩紧紧盯着那双黑色的眼眸,无处宣泄的烈火灼烧着心肺。


    就连他也察觉到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


    凌乱的攻击骤然爆发,僵持的局面瞬间剑拔**张。


    真是——


    他的脸上挂着扭曲的笑意,刻意放大的狰狞盖住了难以察觉的茫然。


    无视掉砸在身上的攻击,他紧紧盯着那双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丝熟悉的影子。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战。


    也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斗。


    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浸透了白色的和服,细长的**斜插入脊背,半张脸残留着烧灼的痕迹,一只连带着宽大袖袍的手臂静静地躺在污泥之中。


    宿傩单手捏着两颗硬生生扯出来的黑色眼球,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人类的城镇也好,咒术师肮脏的巢穴也罢,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一丝一毫那个女人存在的痕迹。


    他随手扔掉手上粘腻的视觉器官,没有在意失去的手臂,拔出腰间的尖刀,锃亮的刀面映照出一双腥红的眼睛。


    面无表情地把尖刀插入胸口,插入那个从来没有愈合的伤口。


    刀尖没入模糊的血肉,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就像是胸腔里那个空荡荡部位终于找到了契合的存在。


    宿傩忽然笑了起来,低哑的笑声越来越肆意,他索性仰头大笑。


    存在过啊。


    那个愚蠢的、脆弱的、恶心的、任性的女人,明明就存在过啊。


    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那双无论走到哪里也找不到的眼睛,不是一直都在么?


    他抬手握紧刀柄,冰冷的、没有人类温度的手贪婪地汲取着上面残留的体温,一点一点攥紧。


    说过那种话的人,还想就这样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么?


    他可没有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啊。


    那么——


    在把她揪出来之前,就好好地投入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吧。


    遍布黑色纹路的面孔陡然绽放出浓烈的笑意,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凝聚着强大咒力的术式猛然朝他的身体袭来,宿傩低下头,右手紧紧握着插在胸口的尖刀,紧紧地、紧紧地握着。


    就像在握着那只留不住的手一样。


    身体在眼前四分五裂,生理上的疼痛彻底被胸口麻木的空洞吞噬。


    带着期待的笑容,他任由自己成为猎物手上的战利品。


    这一次,


    “如你所愿。”


    他阖上双眸,等待终将到来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