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雨不轻不重地砸在地上,也砸在她懒得挪动的身体上。


    雨水混杂着泥土,散发出说不上难闻,但也让人眉头一皱的尘土味。


    白鸟闭着眼睛,薄薄的家居服很快就湿透了,吸水后的棉质布料沉沉地黏在身上,就连沙土也变得黏稠起来。


    糟糕透了。


    这个游戏、这个时代、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全部都糟糕透了。


    心情和阴沉沉的天穹一样,黑压压地,缀满了厚重的乌云。


    多久了呢?


    她来到这个鬼地方多久了呢?


    尽管身体一成不变,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暮霭沉沉,将行就木。


    她睁开眼睛,任由雨水渗进眼睛里,涩涩的不适感提醒着她——


    一切尚未结束。


    但没关系。


    偏离的剧本即将回到原有的轨迹。


    这是没来由的预感,也是自从她看到愈发清晰的大变态后得知的必然。


    带着即将解脱的快乐,她不复平静,在雨中肆意地笑了起来。


    眼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直到笑累了,嗓子又干又涩,笑声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嘶哑为止。


    拖着沉重的身体,她找了颗树,对曾经牢记的安全隐患不甚在意,懒洋洋地贴着粗壮的树干坐了下来。


    宿傩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仿佛被遗弃的家宠一般低垂着脑袋的女人。


    卷曲浓密的长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贴着脸颊,白色的上衣除了湿之外,还脏兮兮的,光裸的腿上沾满泥土,脚上还踩着一双看不出原样的鞋子。


    注意到他的到来,白鸟打起精神,抬头看了看,忽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下雨了。”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笑容——之所以称之为奇怪,是因为他一般只会在里梅烹煮的‘人食’依稀可辨的面孔上看到些许残存的痕迹。


    但,这个笑容却又让他心底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那双如同新月一般弯起的眼睛,或许是因为那个不太明显的、形单影只的小梨涡,也或许是因为——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宿傩突然失去了杀她的欲望,他注视着那张苍白的面容,仅仅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雨,就能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且脆弱。


    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弯弯的眼睛恢复平静,波澜不惊,翘起的嘴角抿成直线,看上去有些疏离。


    他想,不过是一个赌约而已,只要他允许她的存在就可以了,不是么?


    术式什么的,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不是他感兴趣的对象了。


    那么,只要他稍微克制住杀她的欲望,哪怕不能再看到那张脸上流淌的痛苦,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吧。


    ——就允许她用刚刚那种笑弥补他的损失好了。


    他的一言不发并不能减少白鸟的交谈欲,她的视线掠过他的身影,注视着飘摇的雨幕。


    “雨能冲刷掉许多东西,也能掩盖一些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痕迹。”


    “就像此刻,我不需要再忍受你身上刻入骨髓的血腥味。”


    “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发现啊。”


    比起平日的不言不语,她的话语显然尖锐了许多。


    宿傩皱了皱眉,被冒犯的不悦陡然升起,按耐住蠢蠢欲动的杀意,他俯视着她。


    如同神明漠视挑衅的异教徒,大人纵容不懂事的孩童,屠夫教导不听话的狗。


    白鸟浑不在意。


    她靠在树干上,头抵着湿润粗粝的树皮,微微仰着脸。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那双眼睛低垂的眼尾,似乎他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这没来由的认知让他厌烦,眼前女人的挑衅更是让他难忍暴虐。


    但他忍住了,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要试图惹怒我。”


    白鸟垂眸一笑,似是不屑,又似臣服,“我的能力——你口中所谓的‘术式’,你想让我‘公开’它吗,诅咒先生?”


    她好心的询问,甚至用上了此世的说法。


    “哦?”宿傩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不如说,术式的主人——也就是俗称的‘咒术师’本人不清楚自己的术式原理,那才是一件奇怪又可耻的事情。


    “说说看。”


    “居然还没有察觉到吗?”白鸟说,指腹摩挲刀柄的纹路,“——又或者,否决了自己的猜想吗?”


    宿傩不置可否。


    她却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浅浅暖暖的笑,眼角眉梢之间都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因为,”


    “我是因你而存在的啊,诅咒先生。”她说,唇畔的梨涡藏了起来。


    伴随着呢喃一般的话语,雷霆自天际隐现,紫黑色的光辉照亮大地,也照亮了她惨白的面容。


    将那朵绽开的笑容映照地格外扭曲。


    ——我是因你而存在的。


    不可否认,这样的话语,不论真假,当它从某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时,总能带给听者难以言喻的快感。


    仿佛手握生杀予夺的权柄,也知道自己不做多想的一句话就能让对方陷入挣扎的泥潭。


    恶意的、扭曲的、高高在上的掌控欲。


    白鸟却还嫌不够,轻笑着继续说道:“我从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彼端来到此岸,我的‘能力’,复活的能力,不正是为了你的恶趣味而存在的吗,诅咒先生。”


    这是阐述事实的陈述句,而非问询。


    她就那样平静地、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讲述着自己,“看,”她伸出湿润的、苍白的手,“这具身体,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身体,多可笑的能力呀,拥有令人趋之若鹜的能力,却仅仅为了你而存在。”


    “为了滥杀的、扭曲又变态的诅咒先生你,而存在。”


    “我这么说,会不会让你感到愉悦呢?”


    与其说完全没有过这种想法,倒不如说,就像这女人说的那样,他自己就先否决了那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


    但是,这种事情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却又与他猜测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不只是愉悦。


    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高大身影笑了起来,兴奋地身体里的力量都仿佛随时会爆裂,就连瞳孔都缩成了细细的小点,“嗯,很愉悦。”


    “也就是说,你是因我而诞生的‘诅咒’吗——弱小的、摇尾乞怜的人类对我的诅咒?”他毫不掩饰地说。


    “诅咒?”白鸟下意识重复,细细咀嚼着这个对她来说算不上熟悉的词组,“算是吧。”


    她神色淡淡,“这样说倒也没错。只不过,比起对你的‘诅咒’,那应该说是对我的‘诅咒’才对。”


    “是么。”宿傩缓缓走到她面前,垂眸,注视着被雨水打湿的残花,“那样倒是也不错。”


    “与其当我的猎物,不如成为我的附属品——这比必败的赌约有趣多了,不是么?”


    “谁知道呢。”白鸟没有看他,望着阴郁厚重的苍穹,像一只渴望飞走的鸟儿。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天空。


    却被冰冷的大手扼住,禁锢。


    白鸟这才看向他,迷雾在眼前层层散去,她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肉桂粉色的、和他极其不匹配的短发,深刻的眉眼,眼睑下是狰狞可怖的浓黑纹路——就像是深渊里被圣光灼伤的恶魔,从此被烙印上屈辱的光痕;收缩成小点的瞳孔,和预想一样的宽大白色和服,似乎是女式的,但白鸟对此并不在意。


    怎么说呢,第一次亲眼看见仇敌的模样,按照她的记仇程度,本该把那张脸深深的镌刻在脑海里,详尽的、殚精竭虑地谋划出千万种复仇方式。


    但此时此刻,白鸟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那张脸,甚至无法在她心底掀起一丝波澜。


    她记住了那张脸,很快又忘记了它。


    仇恨就像是不值一提的浪潮,消失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


    宿傩的心情出乎预料的好,比他所预想的程度还要愉悦几分。


    人很难去厌恶一个因为你才会产生的东西。


    就像他的一个念头,就能让她痛不欲生一样。


    他同样拥有着她的所有权。


    很奇妙的体验。


    但又不会让他感到厌烦。


    不如说,总算是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探寻的欲望了。


    掌心里捏着脆弱的、仔细感受还能察觉到脉搏跳动的手腕,纤细得似乎他只需要随意伸出手,就能将它牢牢把握。


    “那么,我允许你。”他施舍一般,“成为我的眷属。”


    眷属。


    他用了这么一个词。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睁开双眼,看了一眼虔诚的信徒。


    看,这比随时都会被屠宰的猎物可要高级多了,不是吗?


    白鸟又露出了那种置身事外的笑容,“我应该道谢吗,诅咒先生?”


    凝视着她反常的模样,烦躁在胸前聚拢,宿傩攥紧她的手腕,“我会,”他迟疑了一会儿,有一瞬间反倒是从那具暴虐的身体中脱离了出来,“……准备食材。”


    那个再未被提起的请求,他主动提了出来。


    “食材?”白鸟不解,而后恍然,玩味一般笑了起来,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哦,那句话啊。似乎忘了告诉你——”


    “我要走了。”她笑得很开心,是真切的开心,“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他们的身边。”


    “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呢。你也会为我开心的,对吗,诅咒先生?”


    她的样子不像是说谎,精神状态也很稳定,甚至没有歇斯底里,平淡得就像是每次开口问他‘今天有什么发现吗’一样。


    宿傩却感到怒不可遏——被欺骗的怒火,被背叛的暴虐,被玩弄的不悦,以及……即将失去什么的无力。


    “离开?”他笑了起来,捏着她手腕的手愈发收紧,几乎想要把那纤细脆弱的骨骼捏碎,却还是不甘地克制着力道,“当然,我会为你开心。”


    “为了庆祝这件事情——”他说,“就让我亲手把那些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和孩子统统找出来,一个不留,全-部-杀-掉,你觉得怎么样呢?”


    白鸟叹了口气,对他威胁的方式感到了些许困惑,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解,“你对我似乎有点误解——我可不是那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干不想干的事情的人啊,之所以会说出那种话——‘那你以后杀我就好了’之类的话,才不是为了他们。”


    “我只是为了自己,仅此而已。”


    雨越下越大,寒气侵入身体里,白鸟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她的体内流窜,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有什么预感浮出水面——


    离开的时间就要到了。


    她的笑容越发真切,诚恳地说着,“而且,被你杀掉的每一次都很痛苦,我可不是出于自愿才选择了待在你这家伙身边啊。”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就算是死,也比‘因你而存在’这个令人作呕的选项要好一万倍哦,诅咒先生。”


    她的双腿在发热,白鸟低头去看,看到正在缓缓消失、化作光点四散的灰扑扑鞋尖。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顺着她的视线,宿傩也看到了这一幕。


    所有的暴虐和愤怒顷刻之间被淡淡的、无以名状的空虚感倾覆。


    他捏紧了她的手,恶毒的唇角猛地下压,没有感到所谓的难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空虚。


    紧缩的瞳孔不自觉地颤动着,重新注视着她的面孔,似乎要把这张胆敢玩弄他的脸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无论上天入地,也要把她找出来。


    找出来之后呢——他拒绝去思考那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无论你到哪里去,”他说,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事实,“我会杀了你。”


    “告诉我,你的名字。”


    灼热以不可逆的速度已经蔓延到了腰部,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看不到胸口以下的部位,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一样。


    “名字?”白鸟热切地注视着正在消失的身体,漫不经心地拒绝道:“我才不要。”


    眼看着即将蔓延到胸口,她不耐烦地甩甩手,像是要摆脱掉什么脏东西一样,一脸嫌恶,“松开,你抓疼我了。”


    明明是类似于撒娇的语气,眼神却如同锋利的刀子一样。


    宿傩第一次从那双令人迷醉的眼睛里看到那样尖锐的情绪。


    不。


    或许并不是第一次。


    只是以往的她藏得很好,而现在的她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自然也就放纵它们浮出水面。


    胸口以下的身体消失了,手臂却还没有消失,白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唇角轻轻勾起,眼尾也弯起了小小的弧度,露出了即将作恶的小恶魔一般的表情。


    “不放开吗?”她问道,像是诱惑,又像是劝诫。


    宿傩没有松手。


    他只觉得自己需要握着点儿什么,才不至于被心底巨大的空洞吸进去。


    “那好吧。”她毫不迟疑地,把忘记扔掉的尖刀刺入了他的胸口。


    和以往的每一次攻击截然不同,这一次,他没有躲开,也没有毁掉她的武器。


    而是任由长长的刀刃尽数没入身体里,割裂皮肤、黏膜、乃至血管,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声响。


    白鸟没有□□,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消失了,被他捏着的手腕也消失了,她甚至不需要挣扎,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掌心逃出。


    青筋暴起的手掌一点一点感知着温热的肌肤迅速消散,一点不剩,大手徒劳地想要握住什么,却扑了个空。


    越下越大的雨幕里,巨树下,一颗浮空的头颅与一个诡异的男人若隐若现。


    白鸟看了两眼那把刀,如果不是已经无法触碰到实物,她其实很想多来几刀——那种利刃没入□□的声音确实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我赢了。”她最后笑着看向他,眼睛很亮,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莹白的面容在氤氲的水雾中熠熠生辉,“那么,我的‘请求’是——”


    “请**吧。”


    她如是说道。


    而后彻底消散。


    雨幕之中只剩下一道静默的身影,骤然爆发出剧烈的笑声。


    那笑声在雨声中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不屑,又像是困兽的呜咽。


    【屑厨子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