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第38章十月的难题


    一种在过去的岁月里,不知何时开始不请自来的、黏腻的、延展性卓绝的、无色透明的、物理的世界不存在的触须,随着她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无法自抑的刻薄想法浮上意识浅表:


    ——如果他在追求她的同时,在汉代那边另有温柔乡呢?


    说得阴暗些,西汉民风某种程度上,比现代开放。


    离婚再婚没有太大的道德包袱。女性提离婚比较困难,不过操作一下也能离,离了以后再婚就好办了。


    武帝朝的官僚朱买臣,老婆忍得了和他一起安贫乐道,忍不了他天天砍柴还要上街大声唱歌扰民,说也不听,要跟他离婚,就得说服他写离婚证明。


    汉高祖的丞相陈平,娶五嫁女。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曾经是魏豹的姬妾。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已经结婚生女了还被娘家抢回来送进太子宫。


    王太后和前夫生的女儿,后来嫁给了淮南王刘安的儿子,夫妻不和,离婚再嫁。卓文君死了老公,被司马相如打动,私奔后补手续。


    文帝景帝这两位西汉早期皇帝,都有过类似的诏令,皇后以外的妃嫔,或者一定级别以下的低级妃嫔,在皇帝挂了以后出宫改嫁。


    武帝晚年的汉中期以后,随着儒家制定的制度等级观念深入人心,“男尊女卑”的标准越来越细化,越细化越严苛。


    没必要刻意美化历史典籍与文书,从故纸堆里刨出只字片语,穿凿附会古早的年代更尊重女性。


    只不过万物新生的时候,制度和规范都还不够严格,显得束缚好像没那么严格而已。


    东汉女性历史学家班昭,因为嫁给了曹氏,人称“曹大家”,在史学界的功绩无可非议。


    有争议的是她的著作《女诫》,制定女德标准,给曹家女性的家训,现代是骂声一片。架不过统治者喜欢,非要公开作为全体女性的道德教科书。这玩意儿在当时也不受欢迎。


    细看有点意思,班昭对同时期女性的不满,认为不够女德的行为是什么呢?


    女人随意殴打丈夫,动刀动枪的打。这样不好,会让夫妻之间失了恩义。


    可以对比另一部女四书,明成祖徐皇后的《内训》,徐皇后认为不够女德的行为是什么呢?


    女人说话。这样不好,会失了德行招致灾祸。


    班昭的家训公开以后受到不少嘲讽,但统治者喜欢的理论总是会推行下去的,早晚深入人心。这样深入到了明代,徐皇后出书规定新标准女德ver4.0版本,就成了稻花香里说丰年。


    呵。对女性的束缚层层加码加了一千多年以后,加成这副鬼样子。


    白蔹冷笑。凡是想复活女德的,建议做得原教旨一些,先去死一死,直接跟女四书作者们面谈,跪着聆听丫挺的崇拜的先贤们微言大义,岂不美哉。


    到霍去病去世的那年头,“贞节”观念与后世还不是一个意思,妇女能够按照礼制规范给丈夫治丧就是贞节。


    主持葬礼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和继承权息息相关。人在利益相关的时候总会格外重视。


    与之相对的,男女之事在不涉及继承权的时候,比较宽松自由。


    没人站在道德高地、高举圣人大旗、进行道德审判的时候,大家随便点也是人之常情。


    以小霍的权力地位,他在汉代不管是有姬妾还是有侍婢,在当时都不叫事。


    甚至可以说,只要他睡的不是汉武帝的大小老婆,和他自己的直系亲属,哪怕和人-妻有染都不是大事,顶多扣分罚钱。


    就这样,白蔹顺着脑洞越想越气,阴私之事不能深想,捕风捉影只会吓唬自己。


    ——但是如果她患得患失到以假想来给他定罪,那就她真不值了。


    小霍说过他都没有。


    无凭无据的猜忌是取祸之道。道理明白,可是那种无形无质的透明触须缠绕着勒紧她的脖子的时候,连呼吸都成了极为耗费力气的行为,她难以冷静自持。


    重新聚合起来的小霍又开始像老照片那种发黄褪色的画风了,对他的思念猛烈地爆发,白蔹用力甩开不存在的触须,第一遍开口甚至没能成功说出话,第二遍才声音走形地大声道:


    “过来,小霍!……我好想你。”


    也许语言真的存在着神奇的魔力,在她喊出小霍那一刻,小霍就脱离了幻影的行列,来到了现实世界。思念之语还没说完,已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心与心隔着胸壁,传递着彼此的雀跃欣喜。


    “你那边是哪年?”


    当那种无形的触须出现时,白蔹的情绪很难高涨,如果勒着她的时间长,就连真实的世界都会在她眼中褪色。


    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能持续太久,小霍还在激动的时候,白蔹已经先进入了正题。


    元狩四年,漠北之战已经结束。


    在狼居胥祭天,在姑衍山祭地,撵着匈奴最远追到了贝加尔湖,自此之后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鲑鱼。


    小霍自出仕以来,一直深得汉武帝喜爱,嫖姚将军、骠骑将军,都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做的重号。漠北之战大捷,汉武帝又专门定做了新的称号,“大司马”,给卫霍二人。


    现在他是大司马骠骑将军了。


    看上去还是小霍没错。


    白蔹静默片刻,退出小霍怀里,盯得他脸红起来,刚要说话,白蔹抢先问道:


    “李广还没自杀吧?”


    这话问得好突兀,小霍没多想,据实回答:


    “前将军斩首有功,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去病来时尚健在。”


    什么!


    白蔹瞪圆了眼睛,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著名的“李广难封”居然封侯了,还是李广还活着,哪个更让她震惊。


    这和孙十万打下了合肥有什么区别!


    ……有些人对历史感兴趣以后,顺着资料点了一万个相关链接,学着学着就学杂了,这里不提是谁。


    见她好奇,小霍继续说给她听。


    和历史上前半段相同,汉武帝觉得李广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不想让他上前线,他非要去。给他一个前将军的位置,他还是倨傲不满,不愿意服从总指挥卫青根据匈奴带路党提供的信息作出的决策。


    依然是不告而别,但是从这里和历史上有了分歧:


    有了小霍带回去的各路书籍,汉武帝参考白蔹给小霍准备的野外求生包,财大气粗地给所有中级以上的军官都装备了包括指南针在内的汉代科技可支持低配版,并加强了认识地图的向导配置。


    所以虽然依然没赶上卫青主力跟匈奴的决战,但是李广这次带了向导和指南针,迷路了但没有迷得特别离谱,捡漏了卫青由于兵力不够没能活捉的单于,报销了单于最后的精锐,活捉了单于的儿子和重臣。


    可惜还是没能留下单于。他当场斩杀了一个穿着单于衣服戴着单于帽子的心腹,报功绩时得知,单于本人仅以身免,带着极少量的亲兵跑路成功。


    最后汉武帝综合评定他的功过,给了个关内侯。他儿子李敢在霍去病麾下,服从指挥调度,也是个同款关内侯。


    不确定汉武帝是否有在阴阳李广的意思,总之这次这位傲气倔老头没自杀,可喜可贺。


    白蔹的心砰砰乱跳,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明确改变了历史上有名有姓有具体死亡记录的人物的死亡记录,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她口干舌燥,摸摸小霍的心尖。


    第五肋间左锁骨中线内侧1cm处,搏动明显,约60次/分,蓬勃有力。


    这颗年轻健康的心脏,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还剩下不足两年的工作期限。


    退休年限都延长了,你这颗心的工作期限,现在应该也改变了,是不是?


    小霍的神情渐渐不那么轻松了。他一开始会错了意,以为白蔹想要那个,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场合听到了李广的名字,简述了李广封侯的事件,白蔹的反应让他明白了些什么:


    “前将军当亡于此战?”


    他就像手握剧本一样推理出了前因后果:


    汉武帝在出征前就密令卫青,李广这人幸运E,让他对波单于恐怕会导致他的幸运值连累大军,调开他。


    卫青听了,调开李广,李广不乐意被调开,这意味着和最大的战功无缘,所以才会抗拒军令。


    如果没有白姊提供的指南针,没有地图培训,李广凭借多年的幸运E与迷路EX,多半赶不上主力决战。再次无功而返的话,以他年纪很难再有重新征战翻盘封侯的机会,义愤而死很有可能。


    ……可是李广和他不是一路,军功战功路线不重叠,为什么知道李广没死,白姊居然这样激动?


    李广之死会以什么形式和他产生关联呢?


    ……总不能是李广死前诅咒带着他一起下去吧,也太无稽了。


    白蔹舔舔嘴唇,问了一句:


    “你和李敢有没有什么私仇?”


    ……又有李敢什么事?


    李广、李敢。李敢、李广。


    莫非李广兵败自杀之后,李敢刺杀他这位上司?不,不合理。


    白蔹专注地望着他,她看他的时候一向如此,会让他觉得璀璨星河之中唯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想到流星,想到一现即逝,脑海内一道电光闪过,他明白了:


    “莫非李敢竟然将前将军违令失期的罪过,归于二舅舅?”


    李家父子一脉相承的倨傲偏执,他收服李敢也颇费了一些力气。李敢征战固然悍勇,做决策时总有些欠思虑。


    就像第一次知道自己改变了史书上盖棺定论的死期一样震撼,白蔹第一次看到小霍眼中浮现出疲惫,或许是困顿踌躇,总之是一种让人没法跟“霍去病”三个字联系到一起的感情。


    她牵着他的手,到飘窗前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两个人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慢慢聊天。


    小霍也终于卸下心防,攥着水杯,平静地说:


    “去病与舅舅皆受封‘大司马’,舅舅为‘大司马大将军’,去病忝为‘大司马骠骑将军’。陛下不喜臣僚豢养门客,去病不养士。然而门前车马如云,不乏辞别舅舅、来投去病之人。登弟六岁,问于去病,‘客云卫贱霍贵,登年幼不解,阿兄知之否?’”


    白蔹犹豫了一会儿,她需要想想“登弟”是谁。


    想起来了,卫青的幼子,因为卫青的军功襁褓封侯的卫登。没什么大出息,也没什么大过错,史书路人甲。


    那就把思路切换到“亲戚相处”模式吧。


    ……抱歉,更不擅长了。她家亲戚绝大多数都是如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台言反派画风,一键拉黑一了百了,不相处很多年了。


    苦思无果,白蔹安慰道:


    “反正是个小孩,你这么告诉他,你22岁,连人带马千余斤。他6岁,重不过五十斤。按照每斤……”


    她忘了汉武帝币值改革的具体时间,面不改色地糊弄过去:


    “……每斤值一匹布,你比他贵一千多匹。这就是卫贱霍贵。”


    小霍一怔,大概是真的没想到还有这种思路,体察白蔹绞尽脑汁安慰他的心意,不觉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