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第37章过去的十年


    此时正是秋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房间。


    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能够清晰地看到,猫毛在空中无序地缓慢飘落。


    扫地机器人被白猫打翻,然后变成了猫猫的冰壶游戏,吵吵闹闹地深入书房。


    黑猫巴在白蔹脚边,湿润的黑鼻头抽动,困惑而好奇。


    猫的嗅觉远比人类灵敏,它在小霍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属于它的女主人的气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激光笔的红点、逗猫棒的吊坠、藏在掌心的玩具,这些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东西,总能吸引猫的注意。


    作为一只胆子比针鼻还小的怂猫,黑猫没有凑过去闻闻小霍以验证判断的胆量,它往女主人的双踝中间扎,毛茸茸的刺痒唤回了白蔹飞远的神思。


    白蔹向小霍伸出手,想把他从频闪状态拉到现世。


    她的手穿过了小霍。


    就像穿过这一个月以来反复出现的各种幻影。


    雪花屏的小霍像湖中倒影,她伸手的动作相当于往湖里扔了一颗石子。


    涟漪泛起,互相碰撞,水面倒影顿时破碎,小霍成了万千片浮光掠影,不知何时才能重聚。


    她凝神观察,发现万千残片的小霍,都在回应她伸手的动作。


    ……比她坚定。


    白蔹忽然想到——


    她这边过去了一年。


    他那边过去了十年。


    第一次来到这边的小霍有多高,长什么样,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


    留在印象里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有神,锋利无俦,清澈美丽。


    他长高了,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她必须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的大人了。


    眼睛依然漆黑,依然明亮有神、锋利无俦、清澈美丽,却从可以看到底的浅池,化作不知深处暗流几许的寒潭。


    在她面前,他呈现出的总是温和的、轻松的、活泼的、快乐的那一面。


    如果没有见过六日内率轻骑转战千里时的他,她根本就不能把他和史书上“少言不泄”“有气敢任”“贵不省士”的高干子弟形象联系到一起。


    顺带一提,见到过他是如何六天时间大纵深大穿插地打奇袭战,最后如何开了挂似的打决战,她对司马迁意见很大。


    她看史料时的感想,确实大体如班固所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但多少有些对汉武帝和武帝朝风光人物的个人感情。


    一般人,不算爱好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认知,主要来自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和历史老师。


    白蔹此前就是毫无兴趣那种,跟她提到一个名号,“但使龙城飞将在”的“龙城飞将”,她会默认是“飞将军李广”。


    等到她真的去翻书了,才满脑门问号:


    龙城不是李广打下来的,是卫青。


    龙城之战是汉军对战匈奴的第一次大胜,但其实这是四分之一的胜利——四万骑兵四个将领兵分四路,李广等人最好的也就是不功不过,只有卫青这一路取得了胜利。


    ……所以为什么龙城飞将会是李广?


    ……这恐怕就得问白蔹的小学老师了。


    李广个人勇武和对汉室的忠诚没得说,对士兵也舍得散尽家财养护。可他参与指挥的四次汉匈战争,要么就是迷路了,要么就是在迷路的路上。


    最后一次在元狩四年,年过花甲的李广和主帅卫青产生分歧,擅自决定出战路线并再一次迷了路,延误战机,自杀。


    这让他的儿子李敢怨恨卫青,觉得卫青瞎指挥导致了他父亲不得善终。根据当时流行的儒学伦理,李敢找卫青报仇,刺伤卫青。还是出于同样的大复仇理论指导,小霍射杀李敢。


    在某些颇为流行的阴谋论洗脑包中,元狩六年霍去病的病逝和李敢之死关系很大。


    ……这事儿应该让卫伉来做啊!你是外甥不是儿子!你二舅仨亲儿子呢。


    结果出于同样的理论指导,干了差不多的蠢事,史记非常惋惜李氏一门的遭遇,diss卫氏一门的境况。


    顺带一提,李敢有个女儿,是卫子夫的儿子刘据的宠妃,刘据是霍去病和卫伉的表兄弟,也不知道霍去病为了卫青找李敢复仇的事有没有带来与刘据的嫌隙。


    “年少有幸成为权贵,不知道体恤士兵”,是史记在记载霍去病的功绩之余,定性的评价。


    白蔹心想,因为胜利后回长安的士兵气色不好,就拉踩“卫青能够和士兵打成一片,霍去病不体恤士兵”,糟老头子又阴阳怪气。


    古代的路不是现代的柏油马路,专门修的“驰道”是皇帝特供,就算皇帝的亲姐姐有急事走马驰道也是要扣分罚款的。


    一小部分官道,限于城池周边,可能还足以支持石板路,绝大多数官道,材质就是压实的土道。刮风起沙、下雨和泥。


    大军开拔主要靠步行,在风沙里走几百上千里回长安,这么多人洗漱也是个比较大的问题,灰头土脸的,气色能好看才怪。


    汉武帝怕小霍远在塞外吃不好,派了几十辆车专门给他当移动餐车,这可以视作帝王的偏爱。


    但受到帝王的偏爱有错么?卫子夫年轻美貌时也得到过帝王的偏爱,等她年老色衰都遭遇了什么糟心事啊。


    奇袭战兵贵神速,弃辎重、因粮于敌属于基操,谁打闪电战还跟着一溜移动餐车开自助?


    那年头保鲜技术不行,打完仗回来,凡是不能以风干、腌制、发酵等形式长久保存的食物肯定都坏掉了,坏掉了只好扔掉,无可厚非。


    霍去病麾下因为军功得以封侯的匈奴降将降卒,有名有姓的都有好几个。


    他是“骠骑将军”“冠军侯”,跟他走匈籍汉人赵破奴,封“从骠候”,其他匈奴人如赵安稽、高不识、复陆支、伊即靬等,有的甚至是前匈奴王。没名没姓但是愿意跟他一起打仗的肯定更多。


    愿意跟他走,当然是因为跟他走有好处,总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


    军功升迁最快最直白,他年纪轻轻,收编整理的匈奴降人那么多,与原本的汉军精锐在一起,有前仇,有利益冲突,怎么做到让他们不打架的?


    现在已经过时了的“人生四大铁”的说法,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销过脏。”话很蠢,还存在现代女性不能原谅的原则性错误,不过可以领会精神:


    让本来隐隐不合的两个阵营的大兵们在打仗之前,有所熟悉和配合,提升一些基础好感度,来一场打破阵营混编重组的竞技体育怎么样?


    正如现代的竞技体育是古时候军事演练演化来的,古代足球在战国时就是一种练兵的方法,因为娱乐性强,流入民间,也成了娱乐项目。


    何等的个人魅力,何其出色的军事水平和领导水平,才能带着这么一群成分杂糅的将士,齐心协力打艰苦卓绝燃烧生命的奇袭战和歼灭战啊。


    史记认为霍去病在军营中举办足球比赛,也属于纨绔子弟不体恤士兵的表现,白蔹隔着两千年嘘他。


    以及,当事人白某拒绝承认她看史书嘘古人,应该可以归类为一种“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行为。


    小霍展现给她的,从来没有过会让她警觉避退的杀伐果决那一面。


    即使到了两千年后的现代,还有不少进化阶段停留在南方古猿时期的男性,会把暴力、冲动、肮脏,把缺乏自控能力以及情绪管理能力视作“男人味”。


    小霍不在乎在她面前表现得更软一些,是否会折损他的“男人味”,他知道怎么更让她喜欢,他自己也不觉得不舒服,就自然而然地作出了选择。


    就像小时候的她,高兴哄人开心的时候,总能表现出“讨人喜欢”的那一面。


    不是伪装,也不是虚与委蛇,那时候的想法好像是,这么做又不费什么力气,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小霍总说她分毫无改。


    是啊,对于一个现代社畜来说,昨天与今天,去年与明年,都是毫无变化、一潭死水般的熬日子。一年时间,能够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变呢?


    他也没有改变。


    ——她会为了一个月一次的相见患得患失,会为了选在他头上的24岁时掉下来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辗转反侧。


    那么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态,精心准备礼物、学习在他那边毫无用处的语言、期盼着每一次都有可能的最后一次的,一年一度的相见呢?


    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态,在她还不能理解他的礼物、他的情歌、他的期待的时候,一次一次接受表白失败的既定结果,不气馁,不动摇,在下一年到来时,饱含热情地再来一次的?


    再怎么说,他面对的诱惑比白蔹大得多,能够摒弃所有诱惑,忍耐受挫的负面情绪,哪怕他追的是自己,白蔹也忍不住会想,我值得么?


    不是身份地位、相貌年龄、车子房子,或者学历履历等客观方面的价值评估。


    是面对两人之间的感情,对待的态度、投入的情感、期待的回报。


    之前她一直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小霍追求的,是他梦中仙人。她回应的,也只是一场攻略良久的恋爱游戏。


    拿到cg,打出结局,一双两好,各归各处。


    他的眼睛和十年前一样澄澈。


    那个看出她犹豫是否要把他推出自己的世界、免得让他也掉进她的深渊的孩子,会对她说“白姊好”。


    即使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他还是认真地做了准备,每一次都给予她纯粹的赞美,向她献出诚挚的情意。


    无数浮光掠影的小霍重新聚成完整的一个,他张开手臂,迎着她走来,满眼都是灼热的思念与恋慕。


    ……她厌恶轻浮地对待了他的认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