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间章·元狩二年
元狩二年,金秋九月,下旬,冠军侯府。
到处都充满着迎接新年的吉庆意味,丰收的喜悦飘扬在农耕民族的广阔土地。
卫青一巴掌拍上大外甥的背,这孩子这两天就像天上掉金子了一样——不对,金子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这恐怕得是天上掉了长生不死药。
问他为什么总是发着发着呆就笑出来,他又不肯说。
卫青叹了口气,不用他说也能知道,肯定是为了他那位心上人。
今年春天,去病受封骠骑将军,领万骑精兵出陇西,过焉支山、至皋兰山,数日内转战千里,斩首近九千,杀匈奴数王,歼灭精锐,收祭天金人,俘获甚多。
陛下赏赐美酒,去病倾入泉水之中,邀请全军将士共饮,此泉即名为“酒泉”*。
今年夏天,去病兵出居延,至祁连山,在分兵的队友全都没有按时到达的前提下,孤军深入,斩首三万余,生擒匈奴王五人,其后宫臣属百余人,中低层官员数千余人。
连战大捷,去病麾下的匈奴降将都因为军功得以封侯。
今年秋天,去病奉命率军渡过大河(黄河),接纳前来投降的匈奴浑邪王。浑邪王部众有人煽动溃逃,去病当机立断,深入营地,取得浑邪王的信任,控制住了局面,收归十万(号称)兵马回长安。
如此灼灼战绩,去病虽骄矜,却未忘形。
能让他忘形的人不存于此世。
加冠取字又得到父亲承认的大人了,还跟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似的。
小霍不知道卫青内心的吐槽,他回忆着晚间的梦境,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二舅舅,我好快活!”
八月底他为了避免再生祸端,专程派人单独护送浑邪王,再率领着与自家首领分开的浑邪王部众四万余人出发,打散编队分割处理,成功消化掉了这一支匈奴的生有力量。
忙于战事时无暇儿女情长,卸甲入朝身归长安时,惊觉十月新正将至,元狩三年近在咫尺。
摸着受赠的一对约指,小霍想,看来今年又要错过与白姊的相会了。
未料白姊竟然扫榻以待。
原以为醒来又是一场梦,肩膀的齿痕,背后的指甲印,无不提示他,那些比以往梦中激烈狂放得多的欢愉,居然是真的。
留在她白皙颈侧的吻痕,如雪里红梅,望而生津。
旬日后的新正,诸礼完毕,他晚间休憩,忽然闻得种种奇异声响——
男女嬉闹、狗彘喧嚣、爆竹声声、机杼格格,又有鸣镝尖啸,鸟兽嚎叫,不一而足。
纷乱的声音快速掠过纷乱的景象,最终停伫于某处素不相识的旷野,绿草绒绒,天高云淡。
世人皆知皇后以歌声取幸,音色美好冠绝天下。
但他听来,白姊的声音更美于皇后。
就连曼声而歌的时候也……也……嗯,也甚美。
如同野有死麕的相约,比起屋舍之内,更添兴味。
醒来后仍然被来自于她的甜言蜜语缠绕,喜不自禁,难以自持。
又旬日,不同于以往一年才得以相见一次的煎熬,他恍惚间听到了白姊的声音。
眼前景色改变,是白姊的卧房。
却不见白姊。
明明就在白姊家中,黑白二狸与鱼都不在。
他在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卧室,开门出去各个房间寻人,都没找到。
大门打不开,窗外是刺眼的白光,窗户打不开。
无奈折返卧房,掀开鲜亮的锦被,却见柔软的大号卧榻中央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黑色洞穴。
白姊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想念……”
“……我很好……不要来……”
那是对他说的话。
听起来一点都不好。
分明就是在求援,可是哪有人一边求援一边带着哭腔不让人来啊?
纵身一跃,耳畔再次闻得万千杂响,光明不再。
身处浓重得几乎可以握在掌心的黑色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迷雾流转,竟与塞外风沙参差仿佛,堵塞口鼻,令人难以呼吸。
他听到了白姊的呼唤。
回应她。
无法发出声音。
堵塞口鼻的黑雾稍稍减轻了压迫。
回应她。
“白姊!”
天地的尽头亮起一束刺破浓雾的光芒。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白姊囚于此地,出入不得。
雷霆乍惊,紫电翻滚,陡然清晰的视野里,脚下是塞外萧条的沙地。
这不是白姊家中,亦不是上次相约的旷野,是他曾经走过的古战场。
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他记得白姊极恐惧于蛇虫,旷野可少不了这些命大的虫豸。有些着急,可是望山跑死马,看着不甚远的光束,疾行半日,未见寸进。
见不着也听不到她的浓重黑暗,如同潮汐,时涨时退。
呼唤她。
“白姊——!!”
她一定是听到了。
天尽头的光柱分出一束白光,化作长鬃的天马,腾云驾雾而来。马匹皮毛发出淡淡的光晕,身材高大,轻盈矫健,无需言语呼喝,便能领会他的意图,驰骋于鬼哭狼嚎的古战场。
……天马照亮的足下土地,不复古战场的样貌。
还是漆黑一片,却渐渐褪去冗余的尘霾,露出点点闪耀的星光。
——他竟然骑着马,飞奔于星辰汇聚的长河之上!
这绝非现实能有的景象!
四时的不佳天气齐聚。
天马随他心意闪转腾挪,快过狂风,疾于雷霆,甩下暴雨,踏雹行空,履电如夷。
胡天八月撕绵扯絮般的雪幕,匈奴人称“白灾”,天马化作星辰聚集的飞龙,载着他轻松飞跃。
她站在光柱旁侧,铺开白云为长毯,长毯尽头绵延为阶梯,桃香扑鼻。
穿过四时,趟过星河,他终于找到了白姊。
她告诉他,这是她的精神世界。
如果在现实之中,“精神世界”是什么,想必他也难以理解。
但是在这片——
在这片瑰丽壮美浩瀚无垠的星河之中,日月是她的灯盏,宇宙是她的书房,天地存在于她双眼的开阖。
话语何须出口,他能够直接领悟她的意思。
“反穿越的规则改变了。以前都是你每个月的第一天,真身过来,每次大约两小时。你那边是间隔一年。这次呢?”
元狩二年这三次的间隔是旬日,而且除了身上的痕迹,什么都不能带出带入。
给她准备的聘礼,都没能跟来这边。
白姊略作思索,得出结论:
“但这次我这边,你每次来都是在我入睡后,不管我们在一起玩闹多久,我醒后的现实时间一点都没有变。前两次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现在是在我的精神世界。”
她又说了一遍精神世界,这个词对她来说似乎颇为重要。
白姊轻而易举地理解了他未出口的话语,指向她的脚下。
她脚下的星河中突兀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毯,与整个世界的画风看起来都不一样。
“这里是我心中的深渊,已经被我压制住了。你刚来时看到的那片黑暗,恐怕就是我‘陷入负面情绪’的具现化。”
这句话小霍也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担忧地望向白蔹的眼睛。
白蔹被他看得面上一红,眼中浮起异彩,不见什么“负面情绪”,倒像一只刚开了荤尝过猎物滋味的猛兽,在琢磨他怎么吃比较好吃。
岂有此理!
在这方面怎么能输给她?
……最后她舔着鲜艳欲滴的红唇,对他肩膀后背的牙印啧啧称奇,就好像不知道谁的杰作似的。
半点不提适才是谁撒娇耍赖软磨硬缠满口讨饶之语。
这次的临别礼物是什么意思?
拼音他已经学会了,但是水果的拼音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回归现实,卫青拿起外甥写下的一张张字纸——托去病此前带回来的几箱书的福,纸张在长安已经取代了竹简——审视上面的字。
差不多都是对梦境中异象的分析,掺杂了一些情诗与赞美,后者被小霍急匆匆地抢了回去塞到背后。
他也不是很清楚。
椒房殿里,听了这道谜题的卫子夫眼皮都不眨,微笑道:
“是你送她私印的回礼。”
她的笑容可不是这个意思,充满了暧昧的打趣。
卫子夫见小霍还是满目不解,轻叹一声。
随手写下一叠是发音为“shui”的字,一叠是发音为“guo”的字,从里面抽出两张,拍到他怀里。
小霍看清是哪两个字之后,羞不可抑,脚踩风火轮似的逃之夭夭。
晚上汉武帝问起卫子夫,到底说什么才把他的冠军侯惊成那样:
“猛虎惊马都不曾见朕的骠骑将军进退失度!”
卫子夫心想,若太后在时,您把在平阳长公主府上的心思不慎说给太后听,您也未必不会进退失度。
这话没必要出口。
出口的是小辈的恋爱笑话,刚讲到“水果”谜题,还没说起解题过程,汉武帝已经哈哈大笑,露出老司机特有的笑容:
“哈哈哈,这是给他盖了个章,唯恐咱们这边赐人给他不成?——说起来去病已认祖归宗,膝下尚空虚。人间妇人怀胎十四个月,若神女有妊,莫非要十四年?去病岂不是同我一般而立之年方有子嗣,待子嗣成丁,又要等……”
汉武帝算起了天外二十年换算成大汉这边要多少年。
卫子夫:……
没必要,陛下您这么算真的没必要。
还有,太后怀您用了十四个月不过是宫人传说,要是真用十四个月算孕期,容易引起家庭纠纷……
……不过去病的心上人不会真的怀十四个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