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柒
    故土三千里,星河却抵万万年。


    陈香扇沉默着与朝格仓望向同一片夜空,她不明白朝格仓为何这样请求,能够说服那个人的,绝非陈香扇。可她却不能即刻反驳他的请求,她便只能去问:“为什么可汗觉得我能说服吐屯大人?”


    “不是口头说服。”朝格仓负手站着,“是用小狼的画像。”


    “画像?”陈香扇茫然无解。


    “舅舅固执地认为,这场没有遗体的葬礼,会让小狼的灵魂得不到安息。可这是小狼的遗愿,本汗必须完成。”朝格仓垂下双眸无法挽留眼中的星光,他有些失望,“舅舅是小狼最亲近的人,若没有他的参加,这不会是一个完整的葬礼。”


    “所以,本汗想请先生绘制一幅画像,来唤醒傲其舅舅对小狼的爱。给先生三日可够?”


    朝格仓目的明确,他这绝不是请求。


    陈香扇闻言微微笑起,天子御前她都不惧,何怕他的强硬?可事关琴娜,她没有推脱的理由。


    陈香扇起身走出座前,站在离去的方向沉声回道:“一夜足够。”


    随后俯身作别,陈香扇要走。


    朝格仓却忽然抚袍坐在琴娜的坐席前开口:“先生是最后一个见过小狼的人,这件事就拜托了。小狼相信您,本汗亦相信。”


    “先生,去吧。”


    陈香扇挺身而立,她明了固执地不止是傲其,还有朝格仓,他们都在遗憾,他们都期待着与她再回首。


    只是……


    陈香扇不动声地离去,朝格仓默默将奶白色的琼浆撒进草地。


    一切尚有追忆可寻吗?


    -


    越然与哈斯陶丽的僵持还在持续,陈香扇的到来将越然拯救,他起身时那样地利落。


    他迎面走去,又牵起了她的手。


    陈香扇与越然掌心接触,满心满眼全是疑惑,忽而她从他的身后看到了哈斯陶丽,她说:“越然,等等。”


    “小扇,你听我……”越然不明所以地开口,那被陈香扇松去的手,悬在半空。


    陈香扇一点点向哈斯陶丽靠近,哈斯陶丽瞪大双眼看着这个朝她缓步走来的女郎,她发现她的眼神就像凛冬覆盖在草原上的雪一般清寒,哈斯陶丽不觉屏住呼吸向后退去。


    终于,陈香扇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你想做什么……”哈斯陶丽的气势渐渐弱下去。陈香扇却平静地凝视着她,那样问道:“那幅《烈马图》郡主是从何处得来?郡主是否见过那个叫陈韶的人?”


    还真是自作多情,我何以与女伯相比……


    陈香扇的话音落了,越然的手放去,他的冷笑声埋没在欢愉里。


    哈斯陶丽未从方才的状况中脱身,她下意识看向远处的越然,她想自己方才无心的揶揄,该不会正中了他的下怀?回看陈香扇,哈斯陶丽收起胆怯,眼神一转:“嗯……这个嘛!本郡主是可以告诉你,但是呢?”


    “本郡主有个要求。”


    “郡主直说。”陈香扇追问。


    哈斯陶丽有恃无恐地坐下,她随手拍了拍案前为每个入席者准备的酒囊道:“一个问题,一囊马奶酒。”


    “好,我答应郡主。”


    陈香扇想要知道一切,便能答应她的所有,她回答地不假思索,哪怕她不擅饮酒。


    可哈斯陶丽并不满意她的果断。哈斯陶丽摇了摇头,将手指向陈香扇身后扬声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本郡主要他喝——”


    陈香扇诧异着将目光移去越然身上,自己缘何能将他拖下?越然是那所有之外,唯一不能应答的要求。


    以及,她不想再去亏欠。


    陈香扇回了眸,“郡主,此事与他无关,这酒应是我来喝。”


    “这样啊…那就恕本郡主无可奉告喽~”哈斯陶丽拿着得占的上风假意起身,却被眼前负气走来的越然惊到怔在原地。


    只见越然拿起酒囊,暴力地将酒塞抛弃,仰面饮下哈斯陶丽提出的“要求”。醇香的酒浆顺着他的下颌滑落,一部分打湿衣衫,一部分落上草叶。


    陈香扇惶然夺下了他的酒囊,她劝:“越然,别喝了。”


    越然却不声不响地又将酒囊拿起灌下,直至一滴不剩。


    他厉目盯着哈斯陶丽,重重将酒囊丢去她面前,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就像是野兽的低吼。这是来自越然的警告:“哈斯陶丽,记住你的承诺。”


    他又拿起了第二袋。


    “越然,停手,我不问了。”越然放下酒囊,转而钳制住她的手腕,陈香扇就此失手。越然静静望着眼前这个冰冷且不带有一丝情感的女郎,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她哪里变了?眉眼?耳朵?唇鼻?还是……那颗心?


    酒意蔓延,人间转瞬在耳中嗡鸣。越然最后举起酒囊为陈香扇换下两个关于女伯的问题。可他却在将第二个酒囊丢去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瞬间,陈香扇像是被放逐般看着越然与自己擦肩,她下意识不是追问哈斯陶丽,而是回身追去。


    “问题的答案,你不想知道了吗——”哈斯陶丽在她身后开口,她的声音随着陈香扇的离去,愈来愈小,“那幅画是阿父所赠,我从来没有见过画这幅画的人。你若有什么想知道就去找我……阿父……”


    哈斯陶丽的捉弄,头一遭没有为自己带来快感。


    她定神瞧着地上散落的酒囊,忽然被寻来的奴仆唤醒:“郡主,奴总算找到您。您快些随奴回去,您若再不回去,吐屯大人就该惩罚奴了。”


    奴仆躬身颤颤,哈斯陶丽却想起方才越然身上透出的那股劲,笑着转身离去。


    -


    光明与黑暗的距离很远,却又很近。


    越然走得极快,任凭陈香扇怎样的呼唤,都唤不回他的留步。眼睁睁看着越然没入黑暗,陈香扇终是忍不住站在光明的边缘,声嘶力竭地唤出一声:“越然——”


    越然没应。


    黑暗在呼唤中撕开一个裂口,陈香扇偷偷溜了进来。她站在了越然身后。


    越然想要回头,身子却在风中摇晃,他便不得不强撑起昏沉的头继续向前挪动,“回去吧,不必担忧我。”


    曾经,陈香扇的情爱与人生,就是被这样的黑暗吞没。踏出宫门前,她想,就此沉沦吧,下坠也好。前路的光与希望,都与她无关。直到越然一次次将她拯救打捞,陈香扇不是蓬莱海中不会腐朽的石头。


    她在旧怨的罪孽中悸动。


    可她无法做出回应,她只能静静地将他的手臂放在了自己肩头。


    ……越然,你让我如何不担忧?


    越然被陈香扇架起,他能感受到她的吃力,却又不肯放弃。陈香扇与越然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在黑暗里慢慢地行。


    守在毡帐前的宁金瞧见两个相互扶持的身影,赶忙上前询问:“您回来了,郎君可是醉了?”陈香扇点点头,宁金继而说道:“您的毡帐在那边,奴叫人领您过去。您把郎君交给奴,奴来照顾郎君。”


    陈香扇抬眸看了看身侧半醉半醒地越然,竟同宁金说:“不必麻烦,今晚我将他带回毡帐照顾,你且引路吧。”


    宁金愣了愣,“哦……哦,您随奴来。”


    不远的毡帐下,宁金帮着陈香扇将人搁在了榻上后,识相退去。陈香扇站在榻边轻轻将毯子搭在越然身上,她垂眸注目,月光勾勒出他的眉眼,让陈香扇不禁忆起自老宗主死后,越然只有躲在她怀中才能沉沉睡去。


    那是最苦的日子,也是最好的时光。


    所以,只要旧怨一日不解,陈香扇与越然将会一直浑浑噩噩地活。


    “小扇……”


    越然忽而梦中呓语,陈香扇欲言又止,没去作答。她清醒地转身,一个人席地坐去了低矮的桌案前,引燃了案上微弱的灯。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


    长夜无眠,陈香扇不知热烈的晚会有没有在子时前散去,她只知画卷中的美人已露出了娇艳的脸。


    她才方将画笔搁下,合眼随手揉了揉眉间,就猛地感觉到有人从身后环住了她。那人贴着她的面颊蹭了两下,浓浓的酒气,陈香扇一闻便知是他。


    他是醉着?还是醒着?


    陈香扇刚想回眸去看,越然却侧身顺着她的肩头,一直滑落在她的膝头。越然就这么赖在了她的腿上,惹得陈香扇不敢乱动,只瞧她的双手僵在半空,许久才敢开口试探一句:“越然?”


    周遭只有夜的寂静,根本没有越然的回应。


    陈香扇将手落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动他,越然赖着便只能任他赖着。可琴娜的画像不能耽搁,陈香扇无奈重拾画笔,继续心无旁骛地画起了她的画。


    不料,画中的线条还未回转,膝盖上趴着的人竟埋在她的腹前说起了醉言……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做解释,为什么不管不顾地去向那里…若我那晚没有与他们猜拳喝酒,若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小扇……你爱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