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试探
    经历了匪患和大雨的定县,天擦黑时总算是暂且安稳下来,盛时行坐镇县衙,便让颜幻回家看看,翌日清晨再见,却看到她两眼红肿,无精打采的,心里一“咯噔”赶快上前拉着她问,颜幻却苦笑着拍拍她的手:


    “家里人都没事,就是我嫂子连惊带折腾小产了,不过大夫说她年轻身体好,月份也不大,以后还能有宝宝的……”她说完似乎自己也好多了:“就是,她很盼着这个孩子,昨儿哭了半宿,我也被她搞得哭了一通,嗐。”


    盛时行叹了口气,劝了她几句,颜幻就打起精神来说回后堂洗个脸,稍后陪她审案。


    盛时行望着她修长而单薄的背影,心中一阵伤感:昨日她已经让郑代县令和王县尉统计了各家伤亡损失,且不说被掠走的钱粮,光是被山匪杀伤的乡民就有二十余人之多,其中一大半还都是壮丁,各个都是家中的顶梁柱……


    虽然郑县令和县尉都说,如果不是她排布得当,乡民们齐心抗匪,损失只会更大,但盛时行还是不甘心,她觉得东门的破损被山匪利用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升堂审问吴天之前,她先将郑县令和王县尉叫来询问了一番,心中有了七分计较,又安排他们暗中去查此事。


    盛时行升堂再审案犯,这次记录的人换了颜幻,刘崓也一如他自己所言,任盛时行“自便”了,不过老虎不在,虎威仍存,何况因盛时行的专门交代,公堂上的血迹都还没洗干净。


    吴天带上来已是魂丧胆破之态,还没用盛时行动问,自己就先磕头如捣蒜:


    “青天,我全招!不要把我交到‘那个阎王’手里,小人还想活到秋后!”


    盛时行暗自好笑,沉声道:“你细细招了,本官自会秉公论处。”


    颜幻低头遮掩住笑意提起笔,那匪首就开始交代,原来近一年前,有一伙听不出口音的蒙面人找上楔子山,许以重金并恫吓他们加入此事,楔子山匪寨只负责帮忙劫掠孩子看守关押。那匪首吴天交代完几桩罪证,想了想又道:“青天,小人说的都是真话,小人还听说有别的匪寨也在帮这些蒙面人做事,他们上天入地神通广大,小的们为了保命才……”


    盛时行一拍惊堂木:“不要扯东扯西,你们劫掠来的那些孩子究竟是要送去哪里!”


    那吴天看她仿佛是要生气,吓得连连叩首:“青天,那些娃子只有几个是我们山寨劫掠的,大多都是砸死那五人带来的,他们是蒙面人的亲信,小人真的不知他们最后要将娃子们带去哪里,只是奉命趁夜将我们手上的娃子也带去西山那个废山洞,再给他们送饭,才知道竟有二十几个娃子。”说到这里,吴天战战兢兢的:


    “我们打听,他们也什么都不说,后来没几天出了事情,那些蒙面的高人又找上我,让我派人攻入定县抢回那五人的尸首,然后他们就走了……后面的事情,青天你都知道了啊!草民都招了,青天恕罪,恕罪。”


    他显然是被刘崓昨天那一手吓坏了,说到此处几乎涕泣横流。


    盛时行略一思忖开口:“你既说那些蒙面人已经消失了,为何还要依他们之令行事?你明知道攻打定县会招来雍州兵,还敢贸然攻入县城!又是谁告诉你们东门有隙可乘的!”


    那贼听着她的问话,一会儿惶恐一会儿迷惑,小心翼翼开口:“回青天,东门的事情小人不知道,应该是王大头攻打的时候才发现的……小人不敢违背那些蒙面人的命令,他们神通广大,做法就能夺人性命,我之前的副寨主就是不同意跟他们合伙,被他一指就倒地毙命了……小人才提拔了张九,也不敢再告诉他替蒙面人办事的事情,只说是自己山寨打算拐卖幼童,都是因为那些蒙面人太邪门了,小人实在不敢得罪啊……”


    盛时行闻言一拍界方:“休要胡言,世上哪有神魔!是不是要换人审你!”


    那贼却是吓得趴在堂上连连叩首:“青天饶命,青天饶命,小人不敢诓骗青天,那些事千真万确啊……那些蒙面人抬手一指,我那副寨主就七窍流黑血,一忽就断了气,可不是妖术嘛!”


    盛时行观他言行不像说谎,又见他在青石板上咚咚叩首都见了血了,便一拍界方:“够了,签字画押,下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没招的,明日再问你!”


    不多时衙役将吴天带了下去,盛时行与颜幻一对眼神起身便往后堂去。


    “看来这个案子后面水很深呐。”颜幻蹙眉一叹:“幸亏咱们从秦家小公子案子上找到了线头,不然还不知要迁延到何时去。”


    “只要想查,总有线头可找,即便咱们没有遇到秦大器,我往西京赴任,那糊涂县令将西山之祸报上去,我也要来看的,到时候还是能发现……”盛时行冷笑:


    “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只有不想破案的人,此案牵连如此之广,那些蒙面人的手已经同时伸到蔚县定县相隔这么远的两处边界重地了,前面来的那几位居然迁延将近一年都查不出任何线索,当真是尸位素餐。”


    颜幻亦是愤愤,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王县尉匆匆而来:“盛御史。”


    “怎的,是你和明府去查的事情有进展了?”


    王县尉点了点头:“是有点进展,稍后再禀报,但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听王县尉匆匆说完,盛时行思忖一瞬就觉得事有蹊跷,颔首道:“这事你跟明府别管了,我去问,辛苦你们将那个案子砸实。”


    王县尉拱手应了,脸上又现出愤怒之色:“下官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龌龊,御使放心,下官和明府一定尽快查清此事!”


    盛时行带着颜幻一路出了县衙大门,正与一队雍州兵擦肩而过,这些兵不同于昨日见到的那些,虽然也是身佩长刀,但手里却没有长兵器,而是一些铁铲,铁叉,麻绳,锯子之类,盛时行知道雍州兵一向擅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大概就是那些赫赫有名的玄鹰骑工兵了。


    看着他们已经开始对县衙叮叮当当开始检修,盛时行的脑袋更大了。


    一路走出大门到帅帐门口,盛时行恭恭敬敬开口:“下官雍州道巡按御史盛时行,请见长宁侯。”


    “进。”里面言简意赅,是刘崓自己的声音。


    盛时行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意进了门。


    “御史何事?”刘崓拿着一卷书,头都没抬,盛时行按例行礼道:“请问长宁侯……”


    “不用客气,官职相称便可。”刘崓终于抬头看着盛时行,盛时行见多了在称呼上斤斤计较的京师大员,听他这么说还有点意外,不过也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刘都统,听王县尉说,你让雍州工兵接管县衙,令我等都迁出去?”


    “不是接管,是修缮,县衙梁柱坏了,后衙也多有破损,房倒屋塌砸死朝廷命官,岂不罪过。”他这话说得流畅又言之凿凿,一看就是提前编好了的,要不是盛时恰好懂一些营造之术,几乎被他骗到。


    但她也不是那等当场给人下不来台的性子,思量一下才道:“然而,眼下需要关押人犯继续审问,我等不能撤出县衙,下官看,那梁柱损毁情形也并不大可能一时就房倒屋塌,可否令工兵一边修缮,下官等一边继续在县衙内审案?”


    “不能。”刘崓抬眼看着盛时行,言简意赅。


    盛时行心中升起一丝薄怒,但转瞬又变成疑惑——刘崓此举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干涉案情,如果他执意不准自己等人在定县审案,那么按照自己的职权,也只能带着人犯回西京,但山高路远,自己又没有带仪仗卫队过来,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刘家真是幕后主使,他打算杀人灭口?


    刘崓看她脸上风云变色,却并未着急辩驳,心中升起些赞许:


    “但你着急审案,可以带着人犯和所用人手随某往雍阳城,那里牢狱也有,审案的地方也有。”


    他这番话让盛时行心中的筹谋戛然而止,一时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仔细权衡后,发现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他堵死,只能勇往直前,索性笑道:“刘都统此言令下官有些意外,但此案并不像表象上的那么简单……”


    “与幣赏案有关。”刘崓开门见山,吓了盛时行一跳,暗忖他此举是以攻为守,还是真豁出去要挑明一切。


    刘崓看眼前这个小御史总算被吓住了,心里居然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乐:“但幣赏案与我无关,你要查什么随你,我只是尽到我的职责罢了。”


    盛时行此时已经基本确定刘崓对幣赏案也很在意,甚至之前改换身份的“偶遇”就是去查这件事,而此时他的行为和开诚布公,正说明刘家也是希望幣赏案尽快告破的……


    或许眼前这人,会是她在雍州的一大助力,如果……他没有更深的心思的话。


    心中打定主意,盛时行也不再犹豫,决定最后试探试探刘崓:


    “职责?刘都统已经救了下官的命,也剿灭了匪患,还有什么职责是你需要去尽的呢?”


    刘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猜透了她的心思,也赞叹于她的胆量:


    “送佛送到西。”


    盛时行走出帅帐,拽住一脸茫然的颜幻回了县衙后堂,颜幻看四下无人一时急道:“你在里面跟刘都统打什么机锋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他怎么提到那个案子了,是不是……”


    盛时行将食指压在她唇上:“嘘~”看颜幻安静了,她才笑道:“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咱们来雍州的目的,他是猜出来了,他也的确有所图,但我也有所图,我们正好互相利用,你明白咱们去雍宁关有利无害就行了……”说到这里,她又有点犹豫:“但此去雍宁关,怕是要遭一些辛苦,你家里也需要照顾,不然……”


    “你说什么呢!”颜幻一拍她肩膀:“咱俩当然是同去同回啊!”


    于是二人议定,颜幻便去找王县尉商议转运人犯之事,盛时行则找到了郑县令,赶在开拔之前,将东门被攻破的案子砸实了——的确未出她所料,正是去而复返的褚县令在城外遇匪仓皇逃回时暴露了城墙的薄弱,更是为保性命做出开门揖盗之举,本来被罢官在家的他以为山匪尽已伏诛,此事再无人知晓,怎料被盛时行等人顺藤摸瓜审了出来,盛时行归拢案情直陈御史台,又下令将罪人褚堏下狱等候发落。


    料理完定县之事,盛时行一行人准备踏上前往雍宁关的路途,面对定县诸事待兴,极缺人手的情况,她决定一个衙役都不带,身边就只有颜幻和仗义同行的孙九娘二人。


    面对郑县令的自责和担忧,盛时行微笑拱手道别:


    “郑明府不必担心,我们要去的,可是这雍州府最安全的地方了……”


    京北雄关,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