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筹谋
    下跪的吴天看到副手一瞬之间变成这个样子,抖动了几下发出野兽哀嚎般的怪音,身子一侧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盛时行赶快让王县尉去看,王县尉试了试吴天的鼻息松了口气:“回御史,犯人吓晕了。”


    盛时行无奈,又看到吴天身下流出不雅的液体,蜿蜿蜒蜒一路往门口汇入他同伙的血污中,顿时头更大:“先带去牢狱看管好,明日再过堂。”又指指张九:“这个送去殓房,看看还能不能查到些线索。”


    安顿完这些,盛时行一抬头,看到“始作俑者”已经离座起身,往后堂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追了过去。


    刘崓大步流星地往县衙外走,盛时行要一路小跑才能拉近和他的距离,好容易追到近前打算开口,刘崓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突然止步,盛时行差点撞他背上,蹦跶了一下才立住,刘崓转身正好此状入眼,心中好笑。


    盛时行垂首心道:可恶,官体尽失,气势全无!


    “何事?”


    “呃……”盛时行一路追人气喘吁吁地,反而把刚刚心头压着的火给跑散了,此时再对上比自己高出两尺的刘崓,更是显得极为弱小,她索性也不故作愤然,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长宁侯,下官明白你品秩远超我等,且此番平乱居功至伟……”盛时行虽然固守法度,但也不是孤直之人,非常明白眼前之人得罪不得也没必要得罪,故而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见刘崓眉端未皱,像是有些不耐烦:


    “然而?”


    “咳,然而,下官才是此案主审。”盛时行心一横,有一说一:“还请长宁侯不要干扰下官断案,更不要擅自决定人犯生死。”


    “某只是想让审案过程简单一些。”


    “可是有时候审案就是要抽丝剥茧,欲速则不达,下官明白长宁侯是好意,但是威吓之下,人犯可能会吐露实情,也可能反而会畏死一言不发,甚至被吓到神智昏乱,还是徐徐图之更为稳妥。” 盛时行说完这句,硬着头皮抬起头,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她在京师生活二十多年都没有见识过的高大威武,此时站得笔直,唯双眸微垂,将目光打在她脸上,带着神祗方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力。


    盛时行知道,无论是品秩还是武力,抑或在雍州的权势,自己都远不能与他相比,她所有的,不过是京师监察官员的一丝特权,和一直秉持的法度尊严罢了。她想再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画蛇添足,因为她明白,刘崓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话不必太多。


    一瞬后,盛时行发现他肃然冰冷的面容起了些变化,确切地说是微微挑了挑唇角,这一丝笑意,让人无端想起雪后初霁檐下洒落的日光,灿烂又稍纵即逝,他开口,声音中无喜无怒:


    “御史自便。”说完这句,刘崓便转身大步往外走,令盛时行一时分不清他这句“自便”是应允,还是道别。


    刘崓一路出了县衙大门,刚刚还是瓢泼大雨,现在已经响晴了,县衙对面的空场此时已经被收拾出来,鹰骑将士们居住的营帐环绕拱卫着刘崓的帅帐,已经搭建完毕,甚至连旗杆都立好了,玄底银线绣着的雄鹰战旗猎猎于风中。


    长宁侯很满意,挑起帘子进了帅帐,军师道简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金节钢鞭:


    “都统你刚刚在定县公堂上……”


    “嗯,杀了个人。”刘崓回答地就好像是“碾死个耗子”这类的话。


    道简摇头复叹气:“那些山匪各个背着多少条人命,的确该杀……”


    “但是?”


    “但是你也不能当堂杀人吧,我要是盛御史,我也得跟你吵起来。”


    刘崓转头看着道简,嘴唇突然绷紧了,眼底却有微光闪动——他这个人可说是十分地喜怒不形,只有相处久了才能从他细微的表情判断出他的心情,眼下这个表情若是外人来看,很容易以为他是生气了,但道简明白,他这个样子,是突然心情不错,虽然他猜不到他的好心情从何而来。


    刘崓没有让他猜测太久:“但是盛御史没有跟我吵吵。”


    崔嵬愣了愣,也笑了:“幸亏盛御史不跟你计较。”说完这句,他如愿看到刘崓的“好心情”又收回去了,道简清了清嗓子:“说起来,你为何要杀了那个匪首,他说了假话?”


    “恰恰相反,他为恶是真,但刚刚没有说假话,没杀的那个说话才有不尽不实之处,如果不像那小御史说的吓疯了,明天应该会招供。”


    道简闻言叹了口气:“你啊,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去帮别人,又不说清楚,可不是人人都跟盛御史一样能看懂啊。”


    刘崓闻言眉头微蹙,似乎很烦他这番话,却也没有辩驳:“想个办法,明日把她们一干人等都带回雍宁关。”


    道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下愣住:“我怎么有办法?人家也是朝廷命官!”


    “你是军师,你想办法。”刘崓扔下这么一句就往帐外走,走出几步又回头:“不准惊扰百姓,不要落人口实。”


    他走后道简无语问苍天,立在原地想了好久,灵光一闪将刘冲唤入:


    “你赶快遣人连夜回雍宁关,搬一营工兵过来帮定县百姓修缮被山匪冲击放火损毁的家宅店铺,顺便搜查是否有余匪,另外,你让工兵跟代县令这么说……”他示意刘冲附耳过来,嘀嘀咕咕了一通。


    刘冲听完也是头大:“都统又想干嘛?”


    道简摆摆手:“别瞎猜,让你去就去。”


    却说盛时行这边,安顿好囚犯之事回到县衙后堂,刚进屋就被人一把搂在怀里,盛时行愣了愣,又笑着落下眼泪:


    “吓坏了吧,我们非真可是救了一城百姓,也救了我……”


    颜幻捧着她的脸揉了揉:“你还说,郑少府告诉我你为了让山匪不继续惊扰百姓,跟着他们上了楔子山,我心都要凉了,还好你机灵与那些恶徒虚与委蛇,长宁侯发兵也快……”说到此处,她眼睛一亮:“你见过长宁侯了吧,是不是也要吓死了!他……”


    盛时行却抬手轻轻按在她嘴上,摇了摇头:“其实我之前也曾有过猜测,但一直不敢确定,直到请你去搬兵之前不久才猜出他的身份,然而今日相见你也看出来了,刘君侯并不与咱们相认,一定是有自己的顾虑,故而你我切不可将此事泄露。”


    颜幻想想是这个道理,赶快认真应了,却是压低声音笑:“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明明之前还是那样健谈有趣的人,怎么……”她笑了笑:“你一直忙着审案是没出去看看,他们雍宁关的兵在县衙门口搭起连营了,好家伙,好大气势,帅帐比县衙大门都高。”


    盛时行一想就笑了:“刘都统官拜云麾将军,官职就是从三品,从侯爵上论又要再高两格,若非事急,我根本不敢惊动他大驾,更何况明府。”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是泄气的样子:“现在放松下来,还真是后怕,此番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侥幸逃得性命,可叹还是牵累了梁班头。”


    颜幻闻言神色一黯:“我刚去看了看他,的确伤得挺重的,现在还昏睡着,大夫说且得休养一阵子。”她这么说着又拉起盛时行的手:“但你不能说是你牵连他,梁大哥古道热肠,不可能坐视你一个人被带走,别说是他,就是我如果当时在,我也得舍命陪君子。”


    盛时行抬手抱了抱她,两个姑娘死里逃生,絮絮说了会儿话平复心情,便一起往殓房去看张九的尸体,颜幻检查了一遍,并未看出什么问题,便着意看了致死伤,颜幻“啧”了一声:“这是拿什么捅的?”


    盛时行指指那支水火签:“这不还插着呢吗?”


    颜幻愣了愣,仔细看那木签两侧:“还真是……直接捅的!”


    盛时行又补了一句:“不是捅的,是这样……”她做了个“飞刀”的动作,颜幻瞠目结舌:“他是人吗?不愧是坑杀了两万斡喇大军的‘屠鬼将’,真吓人。”


    盛时行被她逗笑了,继而又肃容:“你随便说说可以,但在外面一定慎言,此事不过坊间传言,被他听了难免冒犯。”


    颜幻赶快点了点头,似乎心虚一样朝门外看了看:“我省得我省得,在雍州地界,提起刘都统的大名,小孩儿都不敢哭。”


    此时县衙门外军帐中,刚刚巡视了一圈的刘崓进帐坐定,道简便将自己的办法告诉了他,得到主帅首肯后,军师又无奈道:“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将盛御史等人骗到雍宁关啊?”


    刘崓瞥了他一眼,道简赶紧改口:“‘请!’请行了吧?”


    刘崓这才露出笑意:“这段时间出现在雍州的事情千头万绪十分邪门,我对这个小御史的来意还没有完全放心,但她脑子的确还行,如果真是来彻查的,应该是能查清楚幣赏案的,不过就她这样的自保能力,别再给人害了,还是先请到营里最稳妥。”


    道简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道:“但你须得小心,圣祖有令边将不可私交朝臣,这百年间朝廷对边镇节度使多有容忍,但这一条一直是死线……”


    刘崓闻言突然笑了,可道简无端觉得他是生气了,不是生自己的气,但……


    “她是御史,我不可私交她,但她可以监察我。”刘崓撂下这么一句:“拉拢住了盛时行,到时候往上怎么报,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道简愣了愣,突然笑:“哎~看那盛御史倒是个心思缜密的,我很好奇她和你斗法谁能赢。”


    刘崓也笑了,笑容却是意味深长:“我为何要跟她斗法,她要查清幣赏案,我利用她洗清刘家的嫌疑,只要她是秉公执法的,我自然能保她的安妥。”


    听他这么说,道简敛去笑意:“若她不是秉公执法的呢。”


    刘崓也微沉了面色:“那我也自有解决之道,不过我愿意先赌她是个禀心忠正之人。”


    道简一笑开口:“因为秦家那个案子?”


    “差不多,但也不全是。”


    道简已经对他这种说话留一半的毛病很习惯了,当下一笑叹道:“随你吧,但既然要合作,以后还是对人家客气点,到底是个小娘子。”


    刘崓哼了一声:“我对她已经够客气了,我又不是‘于公子’。”


    道简摇了摇头:“……你可真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