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泰和二十三年初秋,清晨太阳初上,照在郁郁葱葱的林间,远远看去一片绿中带着点点金黄,一副秋日好风光。


    不过人在其中,感觉便不太一样。太阳一照,林间水汽蒸腾,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没有风,鼻间是落叶的腐殖气,很是烦人。


    李小寒直起身来,扯一扯贴在身上的粗棉布衣,捶一捶发酸的后腰。


    已经割了一个多时辰的猪草,累倒不是很累,就是饿,早上喝的那一碗空荡荡的米糠粥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忽地,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侧耳凝神细听,好像是从山顶上传下来的。


    那就很恐怖了,山顶上是李氏的祖坟。


    “娘,娘,你听,山上是不是有人在哭啊?”虽然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但李小寒天生胆子大,话语里带着一点害怕,更多的却是好奇和八卦。


    却不料,久久没有没等到亲娘王氏的回复,李小寒转头搜寻,只见王氏直愣愣的盯着山顶。


    “娘,你看什么呢?”


    “小寒,你上来看看,山顶你亲祖母坟前,是不是有一个人?”王氏唇色发白声音颤抖的向着自己的女儿求证。


    李小寒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祖母,据说在她爹七岁那年就过世了,埋在山上。后来祖父娶了继祖母陈氏,又生了两个儿子,儿子又各自娶妻生子。


    因此,李小寒爹娘带着她,都算是在继祖母陈氏手上讨生活。


    李小寒人矮,视线没有王氏开阔,不过她一个咕噜爬上树,站在树枝上举手往上眺望,心慢慢坠了下来,“娘,看那衣服和体型,应该是我爹。”


    “那就是你爹,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李小寒不敢确定,王氏却像获得了佐证,声音凄厉,边说边往山上跑。


    小寒连忙滑下树,跟着往山顶跑。


    一路越往上跑,压抑的哭声越来越真切,两人心急起来,顾不得看路,连着摔了好几次,爬上来又往上跑。


    待跑到山顶,只见李小寒她爹李贤东,一个黝黑沉默的三十七岁的农家汉子,这个小家的主心骨,正双腿跪地半身伏在坟前沙哑哭泣。


    李小寒的眼泪刷的流下来了。


    “爹,爹,你怎么了?”。


    许是抱着头哭得太过压抑和伤心,李贤东都没有发现妻女的靠近,直到李小寒呼唤才抬起头来。


    满眼血腥通红,眼泪鼻涕一起流,宛若牢笼困兽。


    “爹,爹,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我们听,我们一起想办法。”李小寒心跳得又急又快,各种猜想浮上心头。


    “……”


    李贤东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几次,竟然无法出声,最后才发出砂砾磨血般粗哑的声音,“你祖父,你祖父说要分家”。


    分家,只是分家,李小寒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爹发生了什么事。


    “娃她爹……爹说怎么分。”一直没有出声的王氏却没有像李小寒这样松一口气,反而颤抖的问。


    “爹说,爹说,把咱们分出去,以后他跟二弟一家过,给咱们分一成的田地,让咱们出去自己建房子。”


    许是自觉这个分家结果无法面对妻女,李贤东双手捂脸,声音沉闷粗哑的从指间传出来。


    “爹这是要逼死咱们啊。”王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李小寒也是腿脚一软,忙扶住一旁的墓碑才稍稍立住。


    举目四望,茫然无措。


    平山村李氏家族,据说往上数一百年,乃是书香人家。


    多年前他们这一族逃难到此地,仍然不忘祖宗教训,自持名门望族:但凡分家,嫡长子得最多的家产,负责赡养老人,其余诸子,均分其他微薄的份额。


    这一条族规,就像日升月落,天经地义。


    然而李小寒祖父李生礼这一分家,把李小寒亲爹李贤东这个长子分出去,礼法上就是说当爹的认为长子不孝,不想跟这个儿子过了。


    这是指着李贤东的脊梁骨骂,是对他这个长子前半生的全盘否认。


    并且,李生礼分家还尤其苛刻,虽说分家长子得大部分,但是当爹娘的,总会为儿女考虑,除了祖宗家风之外,总得让其余儿子分家之后能活下去。


    李小寒心内快速计算了一下,李家现在有水田24亩,种着水稻;旱田35亩,其中10亩种了小麦,25亩全种了棉花,因为棉线织布是全家最重要的经济作物。


    给她们分一成的田地,那就是2亩4分水田,3亩5分旱田。


    按照现时的粮食产量和缴税情况,大概2亩地可以养活一个成年男子,妇女儿童减半。


    李生礼分这点田地,真真的只是让她们一家三口饿不死。


    至于钱财,那是别多想了,家里继祖母陈氏当家,几个堂兄弟一起上学,那是年年都在喊穷。估计就是给个几吊钱打发出来罢了。


    李小寒愿意分家,家里继祖母偏心,她们这一房干最多最重的活,但是吃的用的全是最差,她早不愿意留在老宅累死累活供养他人了。


    但是她不愿意这样的分家,一成家产,那是将自己这房人扫地出门啊。


    李小寒心内发冷,她本是一个泼辣有主见的小姑娘,见爹娘都只顾着痛苦而没有动作,李小寒不得不出声提醒父母,“爹、娘,去岁族里七叔家分家不公,是族长发话重新再主持的,咱们找族长去吧!”


    “对!对!咱找族长去。”王氏抹一把眼泪,心急点头。


    “没有用的。”李贤东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悲凉和绝望,“爹说,长荣被隔壁朱秀才收为入室弟子了,还给赐字智远。爹说,长荣有出息,他跟娘得帮扶一把,以后他和娘就跟着二弟这一房过了。”


    读书人,一个被正式收徒赐字的读书人,怪不得她爹被祖父近乎扫地出门。


    李小寒知道族里想出一个读书人想疯了。


    李氏一族自持百年传承,但这十多年来,连秀才都没出一个,农忙争水农闲劳役,族里没有撑得起场面的人才,李族长在里长那里都说不上话。


    堂哥能被朱秀才收为入室弟子,族里肯定大力支持这读书人种子的。


    怪不得他爹被近乎扫地出门,却也只能偷偷跑到亲娘坟前痛哭。


    世情如此,四处皆末路,无处可逃。


    再泼辣有主见,李小寒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撑着亲祖母的墓碑,缓缓往下落,粗粝的石碑摩擦得手痛,但都比不上整个头一跳一跳的痛。


    又有那王氏的嚎啕大哭往耳朵里钻,“爹啊,你咋这么狠心啊。娘啊,你死得早啊。小寒她爹,都怪我没有生出儿子,都怪我拖累你啊。”


    亲爹李贤东的话在不断回放轰鸣,“长荣被隔壁朱秀才收为入室弟子了,还给赐字智远,赐字智远……”


    李智远。


    李智远。


    李长荣,字智远!


    好像一把锤子,重重的敲击在李小寒的脑壳深处。


    李小寒眼前白光炸裂,脑中千丝万缕的力道在拉扯,忽然间,所有的都记起来了。


    她穿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