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神庙
    永昌五年,十月。


    凉风习习,落霞秋水,长天一色,京城文安正值一年中最适宜的好时节。


    依大凉礼制,先帝驾崩五年后,当朝圣上应领宗族及公卿前往麒麟神庙,为先帝和大凉社稷祈福。


    秋云漪的长女秋樰已满六岁,次子秋桦亦近五岁。本次麒麟神庙大祭,君后和贵君等位分高的侍君皆随行,女儿和儿子尚年幼,缺不得父亲照拂,自然同往。


    皇帝御驾处于最前,公主、亲王位最中,后君们紧随其后。


    秋云漪闭目假寐,听着车外马蹄“嗒嗒”前行,蓦然记起东越旧事。当年玉思缘因事不能陪同,她从皇宫独自回玉台,彼时夜深,马车行于寂静宫道,她掀开侧帘望出去之时,想的是什么呢?她早已记不清晰了,甚至连玉思缘的面容都慢慢模糊。


    “娘亲。”随着马车外壁被叩响,小姑娘尚未完全褪去稚嫩的声音传来。


    秋云漪道:“樰儿吗?进来。”


    行进着的马车顿住,有仆婢为小姑娘掀开帘子。


    陪着秋樰来的还有君后神酒倾,一袭玄衣纁裳配以金印紫绶,虽然比不上封后那天华贵,却也是郑重至极。


    秋云漪把秋樰抱在怀里,给她理了理衣服滚边的褶皱。


    “娘亲,我们要在麒麟庙待多久呀?”


    因为认为叫“母皇”显得太过生疏,秋云漪一直都让秋樰私下唤她“娘亲”,唯有正式场合才称“母皇”。


    秋云漪笑道:“樰儿才刚出来就想回宫了吗?”


    秋樰白嫩的脸颊漾出一个酒窝:“娘亲那么厉害,能把偌大的国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樰儿也想成为像娘亲这样的人。可是帝师给樰儿放了假,课业按时完不成的话,娘亲会不会怪我呀?”


    “娘亲怎么会怪我们樰儿呢?”秋云漪爱怜地蹭了蹭女儿的脸蛋。


    秋樰毕竟是嫡长女,承担着未来继承大统的重任,四岁起便跟随太祖母即帝师神镜学习,如今已有两年。这两年间她刻苦用功,加之聪颖伶俐,对课业上手很快。


    在秋云漪看来,没有比秋樰更完美更合适的储君了。所以她对秋樰慈严并重,寄予厚望,渴盼她长大后足以对抗摄政王。


    麒麟神庙很快就到了,至于神庙主持如何接驾、皇室宗族如何安置,自不在话下。


    距离正典开始的前两日,曲江王秋桦因被父亲限制出行,见阳光璀璨天气正好,哭闹个不休非要出去散心。他自幼体弱多病,是以秋云漪和越冬殊待他一向宠溺有加,除了不允许他到处乱跑,能给的都给了,惯得他比秋若翡家的秋梧秋桐还骄纵。


    越冬殊惦念儿子风寒初愈不能吹风,但苦于被哭闹得没有办法,秋云漪又因筹备大典不在身边,一时两难。


    暂住隔壁的神酒倾和秋樰闻声担忧赶来,问明了缘由。


    “桦儿久久闭门不出想必烦闷,”神酒倾道,“我二人就带他和樰儿出去走走,不必太久,让他散散心也好。”


    君后说话自然有用。越冬殊听从神酒倾的建议,给儿子里三层外三层套上厚衣,这才放心带他出了门。


    麒麟神庙依山而建,自然景致优美。树林间偶有秋风翩然而至,裹挟黄叶簌簌飘落。


    “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越冬殊观景似有所感,微微笑道,“秋去必将冬来,大凉迟早统于冬雪。”


    他这话本意倒是趋奉神酒倾和秋樰,意在秋樰日后必将继承大凉皇位,但听在神酒倾耳里就多了层意味。“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这不仅适用秋樰,更是秋云漪和玉思缘生的长女的名字来源。


    神酒倾目色一深,心道自己出于好心允许了秋桦外出,越冬殊却说出这番话来让人多想。但君后的身份和良好的教养让他没立即发作,只冷淡地回复道:“贵君好兴致。”


    越冬殊只知秋云漪在东越有过一个女儿,然而不知其名,本就对玉盈枝不甚了解,念了句诗也不过巧合,更不知方才还好好的君后为何忽然情绪不对。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只有手拉手走在前方的秋樰和秋桦吵吵闹闹,一如往昔。


    秋云漪身边的大姑姑海棠恰在此时奉命来找,说陛下有令,让君后和贵君前往神庙主殿进行大典排演,走一次流程。


    刚出来就要回去,秋桦当然不乐意,连声哭道:“我不走我不走!”


    越冬殊极其头疼,半蹲下身子摸头劝他:“这是你母皇的命令,爹爹不可抗旨,必须要去。桦儿,听话。”


    秋桦全然听不进去,继续哭道:“不要不要!爹爹不疼我了,以前我要什么你都答应我的,呜呜呜……”


    越冬殊不禁皱眉:“桦儿……”


    在一旁安静观望的秋樰轻轻拉了拉神酒倾的袖子,抬首看他:“父亲,既然母皇有令,不如你和贵君先去,我带桦儿再玩一会儿。”


    越冬殊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神酒倾摸着女儿毛绒绒的脑袋,温声问道:“樰儿能行吗?”


    秋樰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拍拍胸脯道:“父亲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桦儿。”


    神酒倾欣慰地颔首,最终留下一众仆婢跟着姐弟二人,以防意外。


    君后和贵君一走,秋桦自是没了约束跑将起来,把秋樰和跟从的仆婢们远远甩在后面。


    “桦儿,慢点跑。”秋樰焦声喊道,跟着跑了上去,众仆婢紧随其后,生怕两位小主人离开视线。


    她看见秋桦猛地顿住,回过头冲她笑开:“樰姐姐,你快看!”


    她顺着秋桦的手指方向望去,开阔的草地圈出一片澄澈清明的湖面,似被秋风吹皱的丝绸,浮光跃金,美轮美奂。


    “我们放风筝吧!”秋桦喜道,“好久没跟樰姐姐放过风筝了。”


    秋樰也来了兴致,想到自从开始学□□课业后陪弟弟玩耍的时间少了许多,不由有些愧疚,遂转头吩咐仆婢问神庙的师傅借了风筝来。


    秋樰拿到风筝,熟稔地放线飞了约莫一柱香的时辰,秋桦跟在她后面跑,着急叫道:“你放的太低了,让我来让我来!”


    秋樰无奈,将手中的风筝给了他。


    风筝到了秋桦手里果然放了长线,越飞越高。可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怎么控制得住飞上高空的风筝,他半主动半被动地跟着风筝跑,直到秋风渐弱,那风筝也挂到湖边一棵树上。


    仆从们争先爬树要取下风筝,却被秋桦制止:“我还没爬过树呢,我自己取。”


    秋樰一把将他拽回来道:“我跟父亲和贵君保证肯定看好你,你身娇肉贵的,可不能让你爬树。”


    秋桦嘴角一撇,眼看就要掉金豆,泫然欲泣的模样。


    秋樰心软无奈道:“樰姐姐替你爬上去拿风筝,好不好?”


    秋桦抬眼看看她,委屈地就要哭。


    “不然我们就回去。”秋樰瞪着圆圆的眼睛打断他,看在仆从们眼里可爱得紧,在秋桦眼里就是最怕的姐姐即将发火的模样。


    他垂下头,不情不愿地道:“……好吧。”


    仆从们见秋樰真要爬树,纷纷上前拦住她急劝。


    “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


    “殿下身份尊贵,这种活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殿下三思啊。”


    秋樰回头看了秋桦一眼,挥开挡在前面的仆从:“退下,违令者诛!”


    仆婢不敢不从,只得后退一步,又不敢离得太远,就在树下等着。


    秋樰身量尚小,爬树缺乏力道。她边爬边心道,不该在骑射课偷懒的,等回去定要请申屠叶将军帮自己补起来。


    梧桐树靠近湖泊,叶子入秋后变得枯黄,风吹而落,厚厚一层遮挡了树下小片湖域,看不清深浅。那风筝挂在树枝末梢,摇摇欲坠。


    秋樰年纪小体重也轻,爬过树枝也不见颤动,她小心翼翼捏住风筝的尾翼往回拉,终于将风筝抱在怀中。


    临了她想,得亏是自己来,而不是那些成人体格的仆婢,不然树枝早压断了。


    她松了口气正待返回,转头看见秋桦和仆从们脸色骤白,身下传来树枝一寸寸断裂的声音。


    “殿下!”


    “樰姐姐!”


    啪。


    一瞬间,树枝彻底断裂,秋樰小小的身躯落入不知深浅的水中,仅余鸢尾风筝静静漂浮于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