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挽陈
    香烛火光摇摇曳曳,独有的冷香若有若无地飘浮在尘烟楼二层小室里,无端勾人心魄。


    挽陈怀抱紫檀象贝琵琶,手指灵活跃动于弦上,悠扬曲调倾泻而出。


    “阿挽的技艺愈发精湛了。”银铃般的女声打断了流畅如溪水的琵琶曲,挽陈手指一顿,抬首往门口处看去。


    只见鬓间戴一朵白色山茶花、身着翡翠烟云蝴蝶裙的年轻女子持流苏团扇,轻摇扇子走进来,举步款款,担得起“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之名。


    挽陈小心翼翼把琵琶搁置桌上,起身相迎:“忆初。”


    尘烟楼中,忆初之所以与挽陈最为要好,据她说是因为觉得“阿挽”这个名字甚为亲切。


    忆初本出身世家竹氏,幼年在太尉府有过一段奢华生活。后来父亲获罪被杀,受累其族,以长兄为首的竹氏一族男丁流放边疆,女眷为奴为婢。忆初身为前太尉竹篱之女受累最深,被充做艺伎。


    “花宁来葵水肚子疼得厉害,今日的乐典怕是上不了了。”忆初顺势握住挽陈的手,与她相对落座。


    尘烟楼和楚风馆每月联合举办乐典一次。所谓乐典,实际就是将尘烟楼的姑娘和楚风馆的郎官聚在翠玉湖水榭,为慕名而来的世家贵族们举办一场舞乐之宴。


    每回乐典,尘烟楼和楚风馆各出两名艺伎魁首以保证人气,这次尘烟楼本该轮到的是忆初和花宁。


    “我来替她罢。”


    挽陈这天穿了紫绮上襦、湘绮下裙,堕马髻与耳中明月珠相映成趣,清冷而不失俏丽。此时她目光熠熠,美貌更显生动。


    即使相处近十年,忆初还会被挽陈的美貌惊艳。


    她曾于心中暗自叹道,自己虽容貌出众,但与挽陈相比还是差了许多,仿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来挽陈若非出身低微太拿不上台面,单论容貌,位居帝京前三位绰绰有余。而大越第一美人虽未曾亲眼见过,但或许只是占了出身皇族的便宜。


    “这样一来乐典人数就够了。”


    忆初余光略过她的床铺,见内侧有过翻动的痕迹,戏谑中隐带责备:“你是不是又偷吃点心了?”


    挽陈一向镇静从容的面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窘迫,低首微声道:“忆初莫怪,昨夜我实在饿得没忍住。”


    “仔细殷娘知道了啰嗦你。”忆初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劝她,“阿挽,我们得时刻记住自己是艺伎,必须保持身材和容貌的。”


    忆初口中的殷娘是尘烟楼楼主,以泼辣风韵著称风月场,铁腕管理手底下的姑娘。


    她对姑娘们还算不错,胭脂水粉和华服都是定制,价格昂贵。只有一点,在身材容貌保持上要求甚高,高得连楚风馆馆主都觉得过了。


    楚风馆为“风流双珠”之一,与世家公子爱去的尘烟楼相对,楚风馆最能聚集好男色的世族女儿。


    挽陈自知理亏,也明白忆初是为了自己好,愧道:“下次不这样了。”


    乐典正式开始于下午,梳妆、换衣,再前往翠玉湖水榭,准备时间并不多,两人不敢拖延,简单收拾过便乘尘烟楼的马车往水榭去。


    翠玉湖占地广阔,位处帝京东南角,和尘烟楼有些距离,行程约莫半个时辰。


    平台凌湖而建,比之普通水榭大得多了,台底之下即翠玉湖,走在上面可从木板缝隙处看到碧清湖水,颇有意趣。顶端吊得极高,约有五丈,以青瓦铺就,亭檐呈燕飞之势。


    水榭附近设亭台楼阁,以供看客全方位俯瞰湖上美景。此时人声鼎沸,聚集了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的客人。


    离翠玉湖最近的茶阁往往都是达官贵人相聚之所。三层天字号房的窗子半开着,露出玉思缘清润俊逸的面容,侍卫长子鱼面色冷峻,抱着剑侍立其后。


    申时二刻,时辰已到。


    平台之上蓦地水雾四起,犹如坠入幻乡仙境,美不胜收。一条白纱由上垂下,微风吹拂,白纱随风浮动,更为此景增添了几分仙气。


    挽陈怀抱紫檀象贝琵琶在白纱之后待命,清冷淡然的绝色容颜于素色坠珠面纱之下半隐半现,勾得人心痒。


    到底是尘烟楼四魁之首,哪怕只露出半张未遮全的脸,也能轻易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夺去。


    那道身影如此风姿绰约,看台上闻讯而来凑热闹的女子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惭形秽。


    忆初手握纱绫从上至下落于地面。她背对客人,腰肢纤细,身影婀娜。


    琵琶声渐起,忆初转身起舞,体态轻盈,腰间环佩叮当,发梢与衣裙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舞姿曼妙。


    更绝的是琵琶演奏技艺无比精湛,声如金石相击,时急时缓,与舞相辅相成甚为相称。


    因事发突然,挽陈终究来不及悉心准备,与忆初商量过后才决定采用此形式呈现。


    她弹琵琶弹得投入,却不料被康乐王深深看进眼里。


    子绍费了老半天劲终于挤过人堆,跟守楼的兄弟打过招呼后拾级而上,一眼看见像是在发呆的自家王爷。


    他冲子鱼使了个眼色,子鱼沉默地摇头。


    子绍等待半晌有些急了,见王爷丝毫没有要回首理他一理的意思,无奈快步上前行礼:“王爷。”


    玉思缘听见熟悉的声音,恋恋不舍收回视线,侧过身问:“何事?”


    “殿下派子牧传话过来,请您过府一叙。”


    玉思缘诧然,垂首低声喃喃,不知是问子绍还是在问自己:“皇姐怎么突然想见我了?”


    他看回平台。尘烟楼的艺伎已展示完毕,楚风馆那部分才刚刚开始。心知看不到挽陈,遂起身整理稍显褶皱的衣衫。


    “既然皇姐召我,你们俩便随本王进宫去。”


    子绍面露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告知于他:“王爷,殿下现今在策大人府上,而且据子牧说,她神色尤为不悦。”


    玉思缘行动略微一顿,心情回落些许,还是迈步下楼:“看来皇姐已经知道父皇下的圣旨了。本王会注意的,不必担心。”


    自开国女帝以来,大越采取的一直是嫡长嗣继承制,无论男女均可继承家族家业。这种制度开设后不久,西凉和北朝也相继借鉴采纳。


    明安帝与茹皇后相敬如宾,对伊贵妃情深意切,后宫仅一后一妃,也只有公主和玉思缘两个子嗣。


    公主号称大越第一美人,封号静乐,乃皇后所出的长女,按照规矩理当为储君。


    玉思缘同静乐公主和策少傅一起长大,感情一向不错。但皇姐自边疆军营归京、自己封王之后,她愈发冷淡,少傅对自己也日益疏远。


    他长叹一息,出茶阁便拜访策府去了。


    大越少府办事效率高得出奇,不过两天就办妥了相关事宜,旨意早早的便在尘烟楼被宣读。


    殷娘携尘烟楼诸女跪候接旨。她年轻时美色过人,现虽已半老徐娘的年纪,却保养得当,风韵犹存。


    “贵妃懿旨:兹有帝京人氏挽陈,才貌俱佳,颇得美名,特赐康乐王侧妃。”


    “民女领旨,谢贵妃娘娘。”


    宣旨太监走后,殷娘扶起挽陈,把懿旨亲手交到她手上,笑叹道:“以前我总说你,今后做了王侧妃,不知能不能再见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万万小心,不可逾礼。”


    挽陈看见殷娘眼底的泪意不是不感动的,她无父无母,殷娘算是亲人。


    “殷姐姐放心。”挽陈道。


    其余姐妹莺莺燕燕地围上来。


    花宁:“恭喜,阿挽是王侧妃了,可不能忘记我,记得写信啊。”


    同列四魁之一的琴姬道:“阿挽,珍重。”


    “阿挽姐姐……”“阿挽……”


    最舍不得她的当属忆初:“阿挽,若有什么不好的还回尘烟楼来,大不了我养着你。”


    挽陈一一回应。


    翌日,挽陈跟忆初、殷娘,还有尘烟楼的所有姑娘辞别,踏上前往玉台王府的香车。


    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无风雨阻挡,香车走得极快。


    玉台脱离皇宫之外,居城西南角,建成行宫的规模,是帝京第二大建筑群,因曾做祭祀之地而甚俱宗教风韵。


    掌事嬷嬷伴几个侍婢在玉台口等待,见香车驶来遂往前迎接。


    嬷嬷待挽陈极客气,稍提规矩后便把她引去一处楼阁,叮嘱道:“王爷逗留宫中未归,先前留有令,让夫人日后住在南楼。”


    说着拉她走出房间,指向不远处一座古典质朴的亭台,“那是王爷的住处。南楼离主殿最近,夫人若有需要,直接向王爷开口便是。”


    挽陈点点头,抬眼向上望,只见“兰室”两个烫金大字高高悬在头顶。她回过视线,屈膝行礼,悄悄将私藏的一对金双跳脱塞到掌事手心:“有劳嬷嬷,民女初来乍到,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嬷嬷指点。”


    掌事嬷嬷喜上眉梢,暗自收下金跳脱:“夫人客气,这都是老身该做的。”


    嬷嬷走后,挽陈立即收了笑容,四下打量起兰室的家具摆设。


    毕竟曾做祭祀之用,兰室占地颇大。进门一座约有一人高的屏风,其上花鸟画栩栩如生,好似闻得到花香、听得到鸟鸣。


    绕过屏风就是主厅了,挽陈走了三十步有余方行至主位。厅内桌椅均由紫檀木所制,低调而不失华贵,地上铺着的西凉进贡的印花地毯做工细致。


    寝室在主厅后方,比主厅略小,倒是隐蔽。左手边小憩用的茶台正对着贵妃榻,茶台旁靠墙立着衣柜,尽头则是床榻,纱幔和被褥俱全,用的都是西凉编彩锦。


    挽陈坐在床上轻抚被褥和垫子,触手丝滑舒适,不由低叹:“奢靡若此……”


    她简单收拾过行李,准备把衣物放进衣柜里,却被里面琳琅满目的服饰惊艳到了。


    从步摇、发簪到璎珞、腰带,金的、银的、玉的、琉璃的,应有尽有。四季的衣裙一应俱全,各色的绫罗绸缎,不管是日常还是典礼用的,皆成套挂在硕大的衣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