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戴维开车载了镇上有名的兽医回来,小犀牛被从睡梦中吵醒,生气地甩着自己的大耳朵,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毫不配合兽医的检查。


    丽娜阿姨连忙安抚着它的情绪,小牛脑袋被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不时喂着几块果蔬,小家伙在美食的诱惑下情绪逐渐缓和。


    兽医趁此机会详细地检查了它的身体,粗糙的手掌在它的右后腿上不断揉捏着,小犀牛不满地抬起牛腿不让他碰。


    “身体发育情况很差,体质很弱。”兽医看向几个护林员,“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它?”


    戴维说:“我们这里没有它的同类,原本准备送往其他大型保护区的。”


    兽医点点头,“可以,但现在它的身体情况不适合转运,要休养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吧。”


    薛楹在窗外看着开心地和丽娜阿姨玩耍,吃吃喝喝不谙世事的小犀牛,突然觉得像它这样单纯也挺好的。


    难得的休息日,薛楹一贯醒得很早,正躺在床上休闲看书时,丽娜阿姨敲响了宿舍的门。


    “怎么了?”薛楹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丽娜阿姨:“薛楹,你上次说你休息日要进城的吧?”


    薛楹回想了一下,自己确实说过要进城买些生活用品,还有上次借了阿黛拉的驱蚊喷雾还没还给她,她点点头,“是准备去的,怎么了?”


    丽娜阿姨:“那太好了。江医生也想去内罗毕买些日用品,一会儿我叫车,你们一起去吧。”


    薛楹愣了一会儿,没等她回答,正在熟睡中的阿黛拉被吵醒,迷蒙地睁着眼,“薛楹,你要去内罗毕吗?那你帮我带些东西回来吧,一会儿我给你列个清单。”


    没有拒绝的理由,薛楹只好应许。


    薛楹换好衣服去往食堂的时候,江霁晗已经坐在那里等了许久。


    她看着他干净整洁的衬衫,还有手腕上带着的机械手表,眉头拧得很紧,“你就穿这个去?”


    江霁晗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服,没觉得哪里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吗?”


    薛楹嘴唇张了张,又阖上了。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她沉默地吃过了早饭,又拿了个饭盒,装了几个刚出锅的乌伽黎和甜饼,保温杯里装满水,回头再看坐在那里的江霁晗,一身考究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碍眼。


    薛楹呼一口气,把饭盒和保温杯装进背包里,看了看时间,还是忍不住,拉起坐着的江霁晗往他的宿舍走。


    “你穿得这么正经,真的生怕我们不被贼惦记。”


    江霁晗低声笑,惹得薛楹一记白眼,“笑什么啊?快去换衣服。”


    他打开宿舍的门锁,薛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短袖和舒适的运动裤扔给他,催促道:“快去换,不然走得晚了不安全。”


    “什么不安全?这里路上还会有危险吗?”


    薛楹不解释,有些烦躁,推他进卫生间,“快去换衣服。”


    她回过身,视线在屋子里逡巡,有清淡的柠檬香在她鼻尖缠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了几本医学书籍,还有一个笔记本。


    薛楹百无聊赖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随手翻着他的笔记本。翻到尾页,她的动作慢慢停住。


    扉页上贴了许多从杂志上剪截下来的文章,那些文字相当熟悉,文风也相同。


    更重要的是,标记的作者栏都是同样的一个名字——


    薛楹。


    是她从大学开始就给杂志社供稿的文章。


    有些甚至她也没有留档的文章,都被江霁晗收集粘贴在本子中。


    眼前似乎有很多片段像流云一般飞过,她一时抓不住任何一片云尾,脑中一片空白。


    心底有萌生的柔软,如同大火燃遍整片森林后,满目疮痍后,风过而复燃的小火苗,腾腾地向上燎,阵阵青烟,飞入云端。


    薛楹从来不怀疑江霁晗对她的感情,但她的勇气也确确实实在那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中消磨殆尽。


    江霁晗换好衣服推开卫生间的门时,入目的画面是被翻来的笔记本,还有正在发呆的薛楹。


    他只是眉头微挑,没什么惊讶,那本笔记,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藏。


    或者,他心里也有些阴暗的念头,那本笔记是故意被放在那里,等待她来翻阅。


    听到声音,薛楹微微侧头,眼底是未收起的波澜,“你不解释一下?”


    薛楹的食指在笔记本上点了两下,一双琉璃美目望向他,满满都是执拗的坚持。


    其实他没什么好解释的,一切都在那本笔记中,她翻阅了那些剪贴,也翻阅了他的心事。


    “你不是说晚了不安全吗?我们快走吧。”江霁晗走过去拉她的手腕,反被她扯住不放。


    “江霁晗,讲一讲?”薛楹追问不放。


    他低头看向那个被翻开的笔记本,裁剪得细致认真的剪报,粘贴得美观整洁的翻页,语气很轻,像是在说关于她眼前飘过的那片云的故事。


    “我问过你堂哥你之前经常投稿的几家杂志社的名字,在网上收集了那几年的所有发行刊,挑出了你的文章,剪贴下来的。”


    薛楹目光如炬,急于想要挑破那个事实,“那你为什么要收集我的文章?”


    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只是从慌乱的关系中脱离出来时,她反而变得冷静许多,不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想要更了解你的内心,却发现越了解越放不下,所以我就追过来了。”第一次这样剖析内心,江霁晗语气冷清地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情,只是那攥紧的手指似乎暴露了些什么。


    “只是了解一下,就可以倒背如流?”薛楹不咸不淡地开口,江霁晗去看日出那时,默背下来的那段句子,余震依然绵长,拨乱着她的心智。


    江霁晗握拳抵唇轻咳两声,上次感冒还没好利索,嗓音微哑,“我们快出发吧。”


    薛楹见他身体不适,不再逼问,她已经从他的态度中知悉了很多意外的秘密。时间确实不早了,薛楹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她背起背包,“那我们走吧。”


    背包的重量刚落在她的肩上,又被江霁晗提起,“我帮你背吧。”


    薛楹没跟他争,顺从地把背包让给他。


    她和江霁晗在一起后,好像还从来没自己提过东西、也没自己背过包,她太习惯这种空手出门的感觉。


    大概因为今天阴天,去内罗毕的面包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和营地司机。


    闷沉沉的天,积云重重,下雨的前兆。车内的气氛却轻松,车载广播放着旋律性极强的乡村音乐,负责接送的司机高声跟着和。


    一首歌间隙,司机回头问,“今天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去内罗毕?”


    薛楹说:“听说新来的志愿者这周报了旅行团去马赛马拉国家公园玩了,剩下的去镇上转了,所以就只有我们两个去内罗毕。”


    司机了然,“江医生怎么不跟着一起去马赛马拉?这可是我们肯尼亚的‘园中之冠’。”


    江霁晗看一眼薛楹,“时间还长,以后会有机会的。”


    司机哈哈笑着,又随便搭了几句,紧接着跟着广播里下一首歌合唱。


    薛楹不看他,她没错过江霁晗探过来的视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别想,我去过马赛马拉了,我不会陪你去的。”


    江霁晗不与她争辩,“没关系,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薛楹瞪他一眼,靠在座位上,又觉得有些茫然。


    来日方长,多久算来日,她还会在这里呆多久?真的要在这里和他一起耗下去吗?薛楹也不知道。


    “其实我看过你那篇关于马赛马拉国家公园的文章,要我背给你听吗?”


    “别背,我不想听。”薛楹拒绝,自己写是一回事,登报登刊发表是一回事,可是听人念出那些文字总觉得别扭。更何况那是两年前写下的东西,再回想总觉得过分矫情。


    “其实我在整理那些文字的时候,也会对你笔下的风景好奇。我上网搜过和那相关的视频文章,总是寥寥无几。我也没办法靠着那片面局限的视角,想象你所在的空间地形。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想自己来感受。”


    江霁晗说话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淡漠,哪怕他说的是惊天动地的愤懑,还是细腻动人的情话,神色都窸窣平常。薛楹只是从他墨色的双眸中找寻丝毫端倪,他也没躲,直视着她,似乎想要让她看透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如果说没有触动,那一定是假的。薛楹透亮清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迷离的色泽再度蒙于其上,“你不是来寻找人生意义的吗?”


    光华氤氲,流光闪烁,薛楹还是会为他每一句话而思虑万千,但她不会再轻易地让出那道底线敞开心扉。


    江霁晗沉声,“是的。”


    薛楹垂眸轻笑,“所以,你找到了吗?”


    江霁晗刚要张嘴,突然被广播里传出来的熟悉的粤语歌曲打断。司机惊喜地回头,“薛楹,是你们国家的歌曲。”


    是陈慧娴唱的《千千阙歌》,悠扬低回的声线,轻声呢喃着伤感离别前的最后话语。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①


    所有要讲的话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人以歌传念,有人以信答意,而他换了新的地点,依然无从诉说。


    无能。


    无用。


    薛楹离开的那哥夜晚,他像往常一样,车停在她的楼下,望着那个夜半时分也不曾亮起的屋子,怅然若失。


    他总觉得还没好好告别,可时光的河却从未停止奔腾向前,不止的汪流,不停的他们。


    当船舶靠岸时,是深刻的欢喜,留藏心底。再次扬帆起航后,短暂停靠过的港口,成为他最后的惦念。


    “薛楹。”他深深凝望,“你上次问的关于李文忠的事情,我来告诉你。”


    他轻轻地笑,苍白又寡淡。


    薛楹眸光一滞,面前的江霁晗仿佛又变成了几个月前深夜无法入眠的那个他。


    助眠香膏治得了别人,却治不了自己。


    “李文忠跳楼后,他从未露面三个儿子终于现身,葬礼都没办就到医院闹事,叫嚣着医院破坏他们病重的父亲,威胁医院赔钱。”他的眸底正下着风雪,冰冷一片,“医院不接受他们狮子大开口,他们便找了专业的医闹团队,每天在医院门口闹事,拉了横幅,上面印了我的名字,跟着的标语是无良医生、杀人凶手。后来警察出动也无济于事,他们把我当成突破口,无孔不入,在我出现的每个地方,把我的工作生活搅得一团糟。”


    薛楹咬着下唇,他眼底的冰雪几乎蔓延出来,将她整个身体冰冻起来。更震惊的是,她竟然对这些事毫不知情,薛楹只能看到他日益叠加的疲惫,却根本不知道他承受的这些压力。


    即便隔了时间空间,她也可以想象那时江霁晗的隐忍无助,孤立无援。


    薛楹突然理解了那不知多少个夜晚,他难以入眠的痛苦。而她一无所知,不知是该怪他的隐瞒,还是怪她的迟钝。


    “我——”薛楹苍白地开口,却被刹车声再次打断。


    司机猛地踩几脚油门,恼怒地拍几下方向盘,说了句脏话,“又陷进泥沟里了,真倒霉。”


    江霁晗撑起笑容,坦白的感觉不算太好,但总归是说出来了,他轻轻拍了一下薛楹的手,抬头看向司机,“那我下去帮你推一下车吧。”说着,他拉开门把手,准备下车。


    薛楹从他刚刚的话中猝然回神,美目圆瞠。


    “别!”


    她的出声已经晚了。


    江霁晗是在一群非洲小孩围过来的时候才察觉到异常的,薛楹惊慌的脸色,还有出行前她说的那句“走得晚了不安全”在他耳边回响。


    人只有在威胁来临时,才会去回想过去暗示性的每一句话。


    “江霁晗!”是薛楹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