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领口
    清晨,一辆蓝色租车缓缓停靠于西郊别墅区外围。


    司机扭头看了一眼后排神色冷淡的男人,陪笑道:“不好意思,里面出租车不让进,您看停在这里行吗?”


    男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直到司机的话音落下才缓缓回神,他没多说什么,只礼貌地道了声谢。


    司机没有立刻离开,他隔着车窗向外望,这里是申江较早建成的别墅区,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一排排看似低调的建筑,里面住着的都是这座城市有权有势的人。


    出租车极少会来这里,毕竟住在这里的即便没有有私人司机,也有自己的车。


    他看着那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人和门口保安交谈,心里啧啧感叹——


    现在这个社会,尤其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大都市,很多年轻的男孩不肯踏踏实实努力,只想着靠脸和身体走捷径,世风日下。


    于是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里多了探究,徐行之的心不在焉看在他眼里就有了“害怕被抛弃”的不安。


    不得不说,司机的眼神老辣独到,只不过假设错了背景。


    徐行之步行在别墅区平坦宽敞的路上,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沿途景物几乎都能刻印在脑海。但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路旁新载种了绣球花,粉的、蓝的,早已一片生机勃勃。


    迎面跑来一个穿运动装晨跑的中年男人,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就不住打量他,有点不敢认。


    徐行之先向他打了招呼:“荆叔,您跑步呢?”


    “哎哟行之!这不巧了!”中年男人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顿时眉开眼笑,他走近两步拍了拍徐行之的肩膀,感叹道:“我都不敢认呢!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认不出你们了。你这打扮,当明星呢?”


    “该我们主动向长辈打招呼。”徐行之陪笑,“刚好有空,过来看看。”


    “唉,年轻人都忙。”荆叔插起腰,“灿灿过两天也要回英国咯,你看,我都习惯用‘回’字了。”


    他笑,“太远了啊,我现在都后悔让她出去。唉……”


    徐行之安慰他:“灿灿性格好,人也机灵,在外肯定能独当一面。”


    “走,我也跑得差不多了,一起回去。”荆叔和他并排往里面走,接着说道:“灿灿毕竟是个小姑娘,我还常常后悔,要是她和阿蘅一样留在国内多好。”


    徐行之不便发表意见,只默默听着。


    就听荆叔又笑了笑,“当时灿灿出生的时候,你爸还特高兴,说要结个亲家哈哈,没想到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徐行之,“小子,有志向是好事,不过一个真正成功的人,要把事业和家庭处理好啊。你和你爸的关系都僵了那么多年了,以后你还真打算这样过下去啊?”


    徐行之垂眸,“可能他性格里执拗的部分都遗传给我了,两个人刚好碰上,都不想妥协。不过再怎么说,他是我爸,该负的责任我还是会负的。”


    “唉,你们徐家人啊,性子都冷,你看看这笑,和画在脸上似的。”荆叔直摇头,“也不知道我家丫头怎么就看上你。”


    徐行之脸上依旧没什么波动,“灿灿值得更好的。”


    “我当然知道她值得更好的!”荆叔笑骂,“那你呢?你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娶你妈过门了,我看你上学的时候也没交过女朋友,阿铮、峰峰他们那是一个个的换呐……”


    说笑间,两个人的脚步在沿湖一幢房子前停下,“女朋友”三个字在徐行之脑海里一闪而过,霎时浮现昨夜无数画面。他垂眸而立,神情有些不自在,“看缘分吧……”


    “就你最会敷衍,还缘分呢!挑着挑着,好姑娘可都跟别人跑了。”荆叔又重重拍了他一下,徐行之心不在焉,差点被拍了个趔趄,就听他催促道:“好了,多陪陪你爸,他前段时间身体不好都没和你说吧?”


    徐行之一愣,荆叔没再多说什么,向他摆了摆手,“去吧。”


    他目送荆灿的父亲往北面走,恍然发现他后脑勺生出许多白发。


    他父亲徐霖平时很注重形象气质,不像荆叔那样随意,总会把头发仔细染黑,梳得一丝不苟。所以徐行之偶尔见他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已经衰老。实际上,他比荆叔大了足足有七八岁。


    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多少呢?


    “行之?哎哟,今天怎么想起来回家了?”徐行之刚跨进家门,正在客厅打扫卫生的保姆立刻迎了上来,“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这会儿早饭都吃完了,你吃过没?”


    “张妈,您不用忙,我吃完才过来的。”徐行之问,“我爸在家吗?”


    “在楼上书房呢。”张妈将徐行之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皱眉,“你脸色不大好看,最近累着了?这衣服怎么也那么皱呢?脱下来我帮你熨一下吧。”


    “还好,研究所有点忙。”徐行之顺着她的话说,一边把身上那件特别不抗皱的外套脱下来,“那麻烦张妈帮我熨一下。”


    “好,我这就去。”张妈从他手里接过外套,又不放心地悄悄叮嘱,“你爸爸前段时间胃不太好,他不让我们和你说,你等会儿好好和他说话,别气他……”


    徐行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衬衫,白色衬衫衣领、腰侧、背上也有好几道明显的皱痕,他在张妈打量的眼神里不动声色地问:“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老毛病了,严重倒是不严重,在家休息了好几天。”张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啊,又睡在实验室没回家?”


    “嗯,没来得及去。”徐行之胡乱敷衍,“那我先上楼找我爸。”


    张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徐家人的性格普遍沉稳内敛,唯独这两父子吵得最凶。都说徐行之叛逆,一点也不像徐霖。但其实她看得出来,父子两个对自己想做的事都很上心,说是工作狂也不为过。只是两人上心的不是同一件事罢了。


    她看着徐行之步伐沉稳地走上楼梯,轻轻叹了口气。


    书房门被敲了两下,徐霖正在浏览今天的早间新闻,以为是张妈来倒茶,头也不抬道:“进来。”


    门打开后,却没人来换茶,他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见杵在门口的徐行之,大好心情登时毁了一半。


    又见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立即嫌弃地皱眉,“找我有什么事?”


    徐行之本想说几句关心他身体的话,被他硬邦邦的语气噎了回去,他还是不习惯和徐霖亲昵。


    于是干脆径自走到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直接表明来意:“我昨天和阿蘅一起吃饭了。”


    徐霖“哼”了一声,“她倒是会搬救兵。”


    “不是搬救兵的事,”徐行之靠着椅背,把手搭在身前,“商业联姻?你有没有问过阿蘅喜不喜欢?把她当成你壮大家业的牺牲品吗?”


    他的语气很平和,话里却带刺,徐霖“啪”地一声合上电脑,“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等你老了,你会发现,喜欢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火药味在书房里蹭蹭往上冒。


    “李昊名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不会没有耳闻吧……”徐行之直视他父亲的眼睛,随即一笑,“哦,这样说会显得我太浅薄。是李叔叔要找个人管他儿子,想到了阿蘅。您不是不知道,分明与他一拍即合,我没说错吧?”


    徐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公司现在遇到了一些发展上的困难,我承认我抱着和李家联姻的目的。但是徐行之,我并不是牺牲阿蘅。”


    “不是牺牲是什么?”徐行之依旧看着他,“她嫁过去,成为替李昊名打点一切的奴隶吗?他在外面吃喝嫖赌死性不改,你让阿蘅怎么想?”


    徐霖坐惯了上位者的位置,很少有人忤逆他的决定,当即不爽,“你现在想起来还有这个家了?当初让你来公司你不愿意,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公司现在发展遇到困难,我一个决定就可能导致大批裁员,这会影响无数家庭!”


    “那您真是大公无私。”徐行之不为所动,“那下次遇到困难,再找个女儿去和亲,哦不是,联姻。在你眼里,阿蘅是不是就只有这点用处?”


    “徐行之!”徐霖“腾”地起身,终于动怒,“你现在经济独立我是管不了你,但你别忘了,你从小享受的优越条件,才让你超越很多同龄人!正是你看不上的这个份家业,才让你有了选择的权利!”


    “爸,”徐行之稍稍抬起头,“所以你觉得我和阿蘅应该感恩戴德,为它牺牲吗?我没有不感激我享受过的生活,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肆意挥霍,才没有随便选择我的人生。阿蘅也一样,你有真正关心过她想干什么吗?你就把她当宠物一样养着。”


    徐霖感觉胃部隐隐不适,用手捂了一下。房门再次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徐行之和徐蘅的母亲,何菁。


    端着一杯热水进来。


    书房里紧张的气氛稍稍一滞,因为何菁走进来,松懈了大半,徐行之站起来给她让座,“妈……”


    何菁女士瞅了他儿子一眼,皱眉扯了扯他的衬衫,刚要说什么,才想起她过来的目的,松开手,款款走到徐霖面前,放下茶杯。


    她劝了一句:“医生说了让你少动气。”


    徐霖刚憋了一口气,这会儿刚好就坡下驴,坐回椅子上,气道:“谁让我生气,就他一天天不让我省心,专门赶来气我!”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热水润嗓子。


    “儿子,”何菁站在徐霖身边,伸手整理了一下桌上堆叠的几份文件,“阿蘅的事情你可能有点错怪爸爸……”


    徐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发表意见。


    何菁一向温柔贤惠,脾气温顺。在内在外都给足了徐霖面子,是所有太太里面广受好评的“贤内助”。即便徐霖专断,对她总多几分宽容,两个人从来没吵过架。


    所以这会儿,徐霖以为她是来帮他撑腰的。


    何菁看他没有意见,继续道:“我们怎么会把阿蘅往火坑里推呢?你爸爸也犹豫了很久,觉得对不起阿蘅。我们的意思呢,就是两家人先见个面。结婚毕竟是一件大事,到时候两个人万一不合,也会影响公司的合作,外面肯定会慎重考虑……”


    何菁这番话春风化雨,看似站在徐霖的立场,实则把这件事从情到理的风险都挑明了,明里暗里提醒徐霖“慎重考虑”,实则是委婉的规劝。


    徐霖与徐行之针锋相对,何菁推门进来的时间很微妙,刚好让他们的谈话断在徐行之占尽上风的时刻,再早一刻无法让徐霖哑口无言,再晚一刻便会触怒他,无法再和他讲理。


    徐霖在这番温言软语中喝茶,徐行之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没再言语。何菁又说:“行之,你要多体谅爸爸,公司很多事情他要亲自负责,叔叔家几个儿子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添了很多乱……”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徐行之适时接话:“还有阿蘅呢,她比她堂哥堂弟有能力多了。”


    徐霖抬眼瞪他:“胡闹!阿蘅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服人?”


    何菁再次拦下话头,“阿蘅还小,可以先帮着公司做点事,考虑这些还有点远。”


    这是在提醒徐行之,这件事要循序渐进,又在徐霖心里种了一粒种子。


    “行了,”徐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搁,稍松了口,“阿蘅和昊名的事情明天和李家过吃饭再说。”


    他又打开了面前的电脑,这就是赶客的意思了。


    何菁拉着徐行之往外走,“好了,别打扰你爸工作,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在书房门关上之前,徐霖没忍住再次叫住他:“徐行之你脾气给我好好改改,今天你这穿的是什么?忙得连换一件整齐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他上下审视他一番,又一次对他的发型发表意见,“还有你这头发,几岁了?叛逆有个度好吧,你还上瘾了?”


    一说起头发,徐行之立刻想起自己昨天勾住了苏星回的耳环,他忽然垂眸,鬼使神差地问:“如果我把头发剪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


    徐霖不想听他多言,只说了两个字:“滚蛋。”


    书房门再次关上,何菁叹了口气,她习惯了以柔克刚,只是每次周旋都让人感觉身心疲惫。


    没有徐霖在,他们之间的氛围立刻变得轻松,她笑问徐行之,“怎么舍得剪掉头发了?”


    徐行之跟着她往走廊另一侧走,含糊地回答:“不太方便……”


    何菁笑了笑,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她?”


    徐行之猝不及防,“啊?”


    他们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那是何菁的画室。她关上房门,问:“女朋友?”


    “还不是……”徐行之跟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妈,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何菁说着,伸手扯了扯他的衣领,脖子旁边的领口有一小块粉底印,因为颜色比较浅,印在白衬衫上并不显眼。


    徐行之的脸一点一点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