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失焦
    他在她面前停下,垂眸而立,老旧居民楼挡不住窗外的风声雨声,“可不可以拥抱你,一壶水开的时间。”


    苏星回缓慢地将身体前倾,贴上他心口,没有拥抱,只是一个倚靠的姿势。


    被拥入怀中。


    雨敲打窗棂,楼上的人家的婴儿又在啼哭,隔壁房间的小情侣嬉笑吵闹……


    电水壶的温度渐渐上升,发出细碎声响。


    良久,他问:“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早的话这周,或者下周,再迟不过一个月。”


    “那边工作室的房子谈得怎么样了?”


    “基本谈好了,等我回去签协议。”


    “想取什么名字?还叫‘留光’吗?”


    苏星回很轻地摇头,“想叫‘未来’。”


    “以后,还会去拍星星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将来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苏星回沉默片刻,说:“偶尔可以。”


    她很清楚,森州没有像M大那样适合他的平台,没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一声无奈的轻笑落入耳中,“你怎么知道我想过去森州?对付我的心思好缜密。”


    “反正……”苏星回勉强勾了勾唇角,“我慕强,你看着办。”


    壶中热水逐渐沸腾,徐行之收紧手臂,徒劳挽留这个短暂的拥抱,仿佛收得更紧一些,记忆便会更深一些……


    脸颊紧贴着她的发顶,热水“咕嘟咕嘟”冒泡,几乎要顶穿壶盖,预示着不详的灯灭。


    “我真的很喜欢你,”徐行之闭上眼睛,冲动地将吻落在她头顶,“很喜欢,所以不会勉强你做决定……”


    苏星回终于将手环上他的腰,微微侧过脸,亲吻擦过鬓角,呼吸相闻。


    漂亮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交缠,又轻轻闭上。


    默许。


    她能听见他明显加重的喘息,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点点低头靠近……


    电热水壶发出“滴——”一声长响,像是禁止的信号,沉沦的人霎时清醒,停止动作,睁开了眼睛。


    暧昧的氛围顷刻散去,双唇相距咫尺,徐行之看见苏星回始终睁着的眼睛,干涩道:“是可怜我,还是施舍我?”


    苏星回垂眸离开他的怀抱,往两个马克杯里到了矿泉水,又冲上一半开水,兑水的姿势一如从前。


    她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不看他,“不论可怜或者施舍,现在都没有了。”


    适度的温水浸润喉间。


    年少时遇见爱情,是纯粹的欢喜,仿佛拥有彼此就是拥有整个世界;那时明明一无所有,却富裕极了。成年后遇见爱情,却不敢轻易靠近,在得到与失去中权衡利弊,绝望挣扎……


    厨房窗口可以看见徐行之的车,静静停在楼下,许久都没有离开。


    苏星回按灭了房间里的灯,周身陷入昏暗之中。


    她伫立在窗口,终于看见车辆启动,直到离开视线范围。拿起水杯,缓缓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水顺着喉咙一路冷到心口。


    天文学中有一个概念,叫“洛希极限”。天体与天体之间相互吸引,洛希极限是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如果当他们之间的距离小于洛希极限,第二个天体就会倾向碎散,成为第一个天体的行星环[1]。


    他们可以在安全的距离交往,却永远不能相拥。


    越过洛希极限就是毁灭。


    吵闹的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苏星回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喻园。


    她把马克杯轻轻搁在台面上,接起,“喂。”


    刚一开口,才觉自己喉咙发紧,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喻园没有一点拐弯抹角,上来就问:“徐老师送你回家的?”


    苏星回笑了笑,猜到是阿妍告密,“嗯。”


    “到家了?”


    苏星回看着窗外空空荡荡的停车位,又有新的车子驶入,车灯在雨幕中格外刺眼,“早就到了。”


    喻园语气一顿,“我只见过他一次,表面上看起来挺谦逊,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了?”


    她转身走出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随意拿了个抱枕抱在怀中,玩笑道:“你一眼看不出来吗?”


    “苏星回,正经一点好吧?我们在谈正事。”喻园轻斥,“你现在怎么想的?”


    “不知道,他好漂亮,也很厉害,再这样下去我会上当受骗……”苏星回扑倒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我不知道,算了吧,也许他明天就喜欢别人,也许他也会对别人说一样的话,园园我好想你……”


    “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每次做不了决定你就给我耍赖,属乌龟的吗?”喻园气道,“要不赶紧滚回来,要不为了他继续留在申江。”


    苏星回翻了个身,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我和他说我要回森州了……”


    喻园听她语气没精打采,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人家?你还没和我说在撒哈拉发生了什么。”


    “有点吧,也没那么喜欢,喜欢有什么用……”苏星回用手臂盖住自己额头,闭上了眼睛,“园园,我好困……”


    “别撒娇,你困个屁!老娘今天一天三台手术还没喊累,你和人家拉来扯去累着你了是吧?”电话里吼她的声音精神气十足,一点也不像做完三台手术,“他知道你这副德性吗?你要不给人家展露展露,没准被吓跑了,你也没烦恼,一劳永逸多轻松!”


    苏星回:“你好凶……”


    挂断电话,苏星回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墙上挂钟“哒、哒”走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悄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晃了晃脑袋,甩掉脑海中纷繁负责的思绪,路过还摆放在门口的行李箱,径直走向最里侧的书房。


    书房门背后有一个保险柜,苏星回插了钥匙,按下六位密码。


    里面摆放着一个正方形的锦盒。


    苏星回将它拿出来,放到书桌上。


    盒盖打开,里面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陨石——通体漆黑,石头表面有明显的汽印流纹,属于很好辨认的陨石类型,只要对陨石稍有涉猎,就不难认定。


    然而,它并不是完整的,底部被切走了一块,露出蜂巢状的截面。银白色得镍铁材质包裹着半透明的黄绿色晶体,美得不可名状。


    这是一块稀有的橄榄石陨石,对于陈明生,对于苏星回,都有着深刻的意义,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整个家庭都因它发生改变。


    二十多年前,陈明生被单位派往新疆工作半年。在那里他结识了许多当地的朋友,工作之余在新疆四处游玩,也常常跑到荒漠隔壁。他在一片隔壁乱石滩发现了这块奇怪的石头,当地的朋友告诉他,应该是陨石。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对陨石的关注较少,除非是个人爱好,几乎没有人会去特意捡这种石头。没有市场需求,也不好看,和地上随便一捡的鹅卵石没有什么区别。


    但陈明生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他想,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吗?


    从那以后,他便会特意留心地上的石头,并且买了很多陨石相关的专业书籍来学习。


    陈明生从新疆回来,正值苏星回四岁生日,就把他发现的第一块陨石作为礼物送给苏星回。


    陈明生把苏星回小朋友抱在怀里,告诉她:“宝贝辰辰,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小朋友拿着陨石眼泪汪汪:“它好丑……”


    陈明生笑着哄她:“因为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它没有放弃,直到落在你手里。”


    他握着她的小手,贴到陨石表面,“这个丑丑的外壳,就是它努力遇见你的证明,是它的功勋。”


    小朋友很好哄,于是将它当成专属于自己的宝贝。那时候,她刚上幼儿园,整天烦恼于幼儿园的老师同学只喊她大名,没人喊她小名,于是陈明生又骗她说:“宝宝长大了,在外面就要用大名,以后就把小名给它好不好?”


    她一冲动,就点了头。


    于是这块陨石有一个私人名字。


    不过此后没人再提起,苏星回从小就是个有非常高情感需求的小孩,陈明生怕她对一块陨石心生嫉妒,哪天反悔了,干脆不再提。


    苏星回翻出这块陨石倒不是为了怀念过往,她深知依靠那两条扑朔迷离的线索,希望太过渺茫。不过,通过现有的线索倒是迷迷糊糊可以感受到事情背后可能有始作俑者,她可以试试看钓鱼。


    于是,苏星回把这块陨石拿出来,放到一块软垫上,调整拍摄角度,避开切面痕迹,拍下一张看似随意,实际精心摆拍的照片。


    照片上透露出她想要透露的信息:


    一是这块陨石比较容易直接通过照片辨认,不需要做进一步的研究,吸引真正的陨石猎人。


    二是避开切痕,说明它暂时没有被研究机构采样,苏星回可以借此伪装对陨石本身毫不知情,从而打消对方的防备心理,便于之后获取更多信息。


    三是放在一块软垫上,但垫子本身并不刻意,既表明主人对它的价值有一定的认识,又不确定它真正的价值,同样会吸引一些好为人师的人透露信息。


    她拍好照片,没有急着发布,慢慢从各个平台搜索和陨石相关的帖子,她要找一个既要看似大众,又对陨石有讨论度的平台。


    苏星回翻了半天,终于选中了合适的平台,发布出一条提问贴——


    “和朋友去戈壁玩的时候,捡到一块奇怪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陨石,有人知道吗?”


    她随意邀请了一通人来回答,做完这些,把手机一扔,才去整理房间。


    等躺到床上,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苏星回再次打开自己的帖子,有了两个回复。


    【扶我起来我还能学】


    邀请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


    但话说这块石头看起来奇奇怪怪的,我就想问这玩意有辐射吗?


    【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就好奇陨石有什么用吗?石头不都是一样的成分?


    没什么价值,说话味道冲得很,大概是当地特色吧。苏星回没理,关了手机躺下睡觉。


    不知是因为旅途太累还是思虑深重,她一晚上做了许多纷繁复杂的梦,醒来后想不起来梦见些什么,只觉得特别累。


    闹铃一阵接着一阵响,苏星回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被子一半掉到了床下——怪不得她好像梦见一只八爪鱼裹着她往水里拽……


    今天要帮淼淼接待一个拍摄,苏星回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迅速洗漱,背上摄影器材下了楼。


    她的车停在地下车库,半个多月没开,极了一层薄薄的灰,不知被哪个熊孩子在上面画了个歪七扭八的爱心,写着“我爱你i lvoe you”,“love”还拼错!


    苏星回脑袋嗡嗡作响,整天没正事干吗?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来爱去,一定是作业太少!她来不及去洗车,从车里拿了块抹布,擦了碍眼的爱心和那行更碍眼的字。


    她不习惯让人等,永远都是提前半小时到一小时到达拍摄场地。


    正值四月,梅湾公园一片花海,苏星回嘴里咬着从楼下早餐店买的萝卜丝包,行云流水般熟练地背起器材,又拿上被遗忘在车里的豆浆,悠闲地晃进公园。


    公园里满是植物,空气清新,柔和的阳光透过树木投下斑驳的阴影,苏星回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走到一半,远远听见有人喊她:“苏老师!”


    淼淼的小助理在对岸手舞足蹈,身边已经站了两个女孩——居然比她来得还早。


    她连忙咽下嘴里的包子,又一口气喝完豆浆,把包装纸扔进垃圾箱,脚步向对岸走去。


    还没走得特别近,三人就迎了上来,苏星回微笑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其中一位女孩开朗活泼,十分热络:“苏老师好,我叫荆灿,从你只有一百多个粉丝开始就关注你了!我超喜欢你去年发的那组雪景,让我想起了《情书》,可惜我当时在国外啊啊啊好可恨!”


    “然后我今年好不容易回国一趟,就听说你要离开‘留光’,真的太可惜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啊啊,太幸运了吧!”荆灿高兴得简直要冒泡泡,表达完喜悦的心情,又一把拉过腼腆一点的朋友,“她叫徐蘅,我最好的闺蜜,是F大的学霸,和我这种花钱砸学历的不一样,是实打实考进去的,可牛了!”


    “你少说两句!”那个叫徐蘅的女孩赶紧制止,苏星回笑道:“没事,我们就随意聊聊天,增进摄影师和模特之间的距离,能拍出更好的照片。”


    做完拍摄前的沟通,苏星回引导着两人摆姿势,徐蘅在镜头前不太放得开,总是不经意地垂眸避开。


    苏星回很能抓住模特最美的视角,她将取景框对准小姑娘的脸,温温柔柔地喊了一声,“看这里~”


    徐蘅听见声音自然抬眸,快门瞬间按下。


    苏星回却忽然有些怔愣,刚才取景框中女孩目光直视过来的瞬间,心没来由地砰砰直跳……


    她低头回放刚才那张照片,试图寻找心跳的来源——然后她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没稳住,失焦了。


    相机屏幕上只留下女孩模糊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