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缠·夜雨
    “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淼淼抱着她,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心存放情绪的地方,哭得惊天动地,“苏苏,我姐姐刚才打电话来告诉,告诉我呜呜,妈妈住院了,我现在想马上赶回去,我好担心……”


    苏星回连忙接住她,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没事没事,不怕,现在马上可以订机票,明天就到了……”


    “怎么回事?忽然就……”小梧在一旁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跑到工位上摸了车钥匙,“我的车就在楼下,可以马上送你去机场,你别怕……”


    “怎么了怎么了?”阿妍也从外面跑进来,听淼淼语无伦次地说自己母亲一周前头疼,今天傍晚忽然晕倒,刚才被家里人送去了医院。


    苏星回安慰她:“别担心,既然已经在医院了,医生肯定会给你妈妈治病,我们相信医生好不好?”


    “对,听苏老师的,我们赶紧看一下机票,”小梧说着,拿出手机,“我送你去机场。”


    几人一边看航班信息,一边匆匆往门口走,最前面的阿妍忽然停下。


    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身黑色风衣——如果不是那张脸太过出挑,他几乎要融入夜色。


    男人的视线与她对上,礼貌地点了下头,又将目光转向门内其他几人。


    阿妍以为他是哪位摄影师约的模特,这么晚了还过来,赶忙帮他开了门,小心翼翼询问:“先生您好,请问您找谁?”


    男人语气淡淡,“苏星回。”


    苏星回恍惚听到自己的名字,循声向外看,忽然怔住。


    “啊?苏……”阿妍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转头看见呆愣愣站着的苏星回,一脸莫名,“苏苏?”


    工作室里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门外,正在哭的淼淼也擦了擦眼泪。


    “嗯。”男人率先打破沉默,礼貌询问,“我是否方便进去?”


    “哦哦,方便方便。”阿妍回过神来,迅速给他让路。


    “谢谢。”


    苏星回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卷土重来,告别都是一鼓作气的,徐行之偏要再次出现在这里。


    她略一垂眸,又迎上他的目光,问:“还有什么事吗?”


    徐行之只说:“我送你回去。”


    工作室里的几人通过三两句话,立刻脑补了一场情感大戏。苏星回不想被围观,对小梧说:“你先送淼淼去机场。”


    “好,那……那我们先走了。”小梧看了徐行之一眼,拉着淼淼往外走。


    阿妍眼观鼻鼻观心,“你们聊,我去里面收拾一下那个,那个……里面的桌子。”话音刚落,迅速闪身,不见了人影。


    苏星回用舌尖抵了抵牙床,移开视线,“我说了可以自己回去。”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荧光绿在玻璃门上一闪而过,徐行之侧头看了一眼,又转向苏星回,声音很淡。


    “你们停车位上只有一辆车,现在开走了。”


    苏星回想起小梧骚包的荧光绿色汽车,完全失策。她闭了闭眼,垂死挣扎:“我也可以打车回去。”


    阿妍在里面听了半天墙角,几乎认定这男人又是个难缠的追求者。


    虽然长得好看,但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呢?她们家苏苏明明在推拒他。


    不行,她得帮忙把他打发走。


    于是阿妍一撩袖子,鼓足勇气走到外间,一把环住苏星回的手臂,“苏苏,我喊你男朋友送你回去?”


    “我的衣服还在你行李箱里……”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阿妍震惊:“哈?衣服?”


    徐行之更震惊:“男朋友?”


    苏星回被两面夹击,彻底失去思考能力,在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一点点裂开……


    徐行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交织着复杂的情绪,难过,失落,或者也有气愤。苏星回在他的目光下脱口而出:“不是的……”


    眼睫迅速颤动两下,她垂眸,对阿妍说:“阿妍,他不是……”


    说到一半,卡壳。


    不是什么?


    不是缠人的追求者?


    可他明明就是,而且是有史以来最缠人的那个。


    阿妍听了她的话,迅速联系上下文,以为这是苏星回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他们小情侣吵架,自己火上添油,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在追苏苏,纠缠她,所以……那,那你们是……”


    徐行之:“我在追她。”


    阿妍:“哈?”


    徐行之:“也在纠缠她。”


    阿妍愣愣地将目光转向苏星回,“苏苏?”


    苏星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妥协:“我先去拿一下东西,跟你回去。”


    她安抚地拍拍阿妍的手臂,勉强笑道:“谢谢,我没事。那么晚了,你不要一个人留在工作室,早点回家。”


    说着松开她的手,去里间拿刚才被放在桌子上的小箱子。


    阿妍局促地站在徐行之面前,徐行之敛目,“抱歉,刚才不是针对您。”


    “没事没事,”阿妍没想到他会向自己道歉,连忙摆手,“是我太冲动了,以为你……您,您是……”


    “没关系。”他极浅淡地笑了笑,眼尾弯起一抹柔和的弧度,转瞬即逝,却让人移不开眼睛,想再一探究竟。


    阿妍忧心忡忡地想,苏星回那只视觉动物,不会单因为这副皮囊吧?不行,得把这件事告诉喻园,她自己肯定不会主动和人说,没准还遮遮掩掩。


    瞧她今天这副样子,人家没说两句话就心软成这样,以前可没见过她对谁这样,哪次不是当机立断?


    没人听见她的腹诽,苏星回很快拿了东西出来,向阿妍告别。


    阿妍忽然想起一事,拉住她,“大家准备给你办个送别会,橙子她们马上也要从青海回来,反正你最近比较空,时间地点就按我们来,怎么样?”


    苏星回没有推拒,点头答应,“好,你们决定,那我先走了。”


    她清醒妥帖,却心不在焉,坐进徐行之车里,才想起来问:“你的衣服怎么会在我行李箱里?”


    徐行之按照新的行驶路线,平稳地开车,语气也没有波澜,“你在我房间里睡着,我抱你回去那天,盖着我的衣服。”


    苏星回:“……”


    生气的时候翻这些暧昧的旧账合宜吗?而且说得语焉不详,很容易让人添油加醋地脑补……


    苏星回兀自心烦意乱,没有发现静音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徐行之提醒她,“有电话。”


    电话是淼淼打来的,她接起来,稳着语气问:“喂,淼淼,怎么了?”


    淼淼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带着点儿鼻音,有些可怜,“苏苏,我明天有个单子,是两个女孩,她们排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其中一个马上就要出国……我想能不能麻烦你,她们想要女摄,然后橙子还在青海,其他人的风格又不太一样,所以……”


    “没事,我最近挺空的。”苏星回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那你把资料什么的都发我一下,客人那边沟通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苏苏你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的,不要因为是我拜托你,你勉强自己……”


    “不会,一点也不勉强,别多想。”苏星回笑道,“是你拜托我,我才接单,不是说明你在我心里更重要吗?”


    “苏苏,我好喜欢你,你在我心里也特别重要……”淼淼哭唧唧,“她们肯定答应,因为是你粉丝,你不拍了所以才找到我的,差价的话我给你补好不好?毕竟是我……”


    “好了,我正好闲着,你回来请我吃上次那家松饼好不好?”苏星回知道她手头很紧,工作的钱一大半都打回了老家,没要她的钱,“自己的钱留着,你妈妈生病需要医药费,也需要人照顾,听话。”


    电话那头的女孩又哭了起来,苏星回哄了好半天,才挂断。


    夜色更浓了,雨又下起来。


    雨夜总是静默。


    “原来你是会哄人的。”驾驶座上的人语气带着点酸味,“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也好声好气,就对我……”


    “没有。”苏星回的目光落在车窗,倒映着他模模糊糊的轮廓,“你的衣服真的在我行李箱里吗?”


    “不在。”徐行之在红灯路口停下车,细雨淅淅沥沥落在车窗上,被雨刷轻轻刮走,顺着挡风玻璃边缘流淌,“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编一个很烂的理由。”


    他侧过头,“你明明可以一下子识破的。”


    “我……”苏星回依旧看着车窗,替自己解释,“当时关系错综复杂,没反应过来。”


    徐行之没再继续追问。


    汽车灯光再次流动起来。


    在这条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上,明亮的路灯仿佛依旧在提醒苏星回,你不能倒下,你要撑住,理智一点……


    车辆在小区门口停下,苏星回稍降下车窗,朝保安亭的中年大叔挥了挥手。雨丝被风吹在脸上,值班大叔的声音浑厚透过薄薄一层雨幕,“好几天没看到你啦,怎么那么晚回来?”


    升降杆缓缓抬起。


    “谢谢叔叔,”苏星回笑道,“最近出去旅游了。”


    “男朋友送你回来啊?”大叔向她比了个大拇指,“小心淋湿喽,赶快进去吧。”


    苏星回想解释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朝大叔挥了挥手。


    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斤斤计较,否认或者沉默,从来不代表什么,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处小区有点老旧,千禧年前后的建筑风格,是苏星回三年前仓促寻找的住所,设施老旧、拥挤,隔音很差,只有一个好处——离医院特别近。


    徐行之帮她把行李进电梯,站在门口,等待她告别或者挽留。


    邀请,也没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苏星回往里侧让了让,“想上楼坐一会儿吗?我半个月没回过家,可能有点乱。”


    徐行之毫不犹豫,抬腿跟上。


    房间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尘埃,他垂手立在门口,玄关暖黄色的壁灯照见苏星回蹲下的身影,小小的一团,正在为他寻找拖鞋。


    “我记得,好像去年超市抽奖,抽到过一双,当时还想换来着……怎么不见了?”


    她找了半天,没找到一双男士拖鞋。站起来叉着腰,低头思索,“你等我一下。”


    说着便朝里间走。


    苏星回的家并不乱,甚至异常干净。这种干净却并非来自勤于打扫,而是空旷,空旷得不像个家。目光所及,除了必须的家具和家电,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摆件、相片、挂画……什么都没有。


    她像个寄居在这里的旅客,可以毫无留恋地随时离开。


    徐行之此时才深切地感受到,苏星回所说的“不喜欢”是怎样一种感情,他妄图填平的是怎样一座沟壑。


    他总是以为,三年前的自己追不上她的脚步,再过几年或许就可以。不曾想过三年后,他依旧无能为力。


    苏星回是他解过最难解的题。


    难解,却还是不想放弃。


    收卷的铃声随时会响起。


    深蓝色的夏季拖鞋放在脚边,他换上,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阳台窗户隙开一条缝,潮湿的风卷着雨夜簌簌声响,钻进屋里。


    “我家什么都没有,只能请你喝白水。”苏星回转身进了厨房,清洗了许久没用的水壶。


    “嗯。”徐行之倚在厨房门外,一遍遍描摹她的动作,他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以后,不知道第一次会不会成为最后一次。


    他无法央求她,“为我留下”,那样太自私;也无法给予她承诺,谁都知道,承诺总是虚无缥缈,打破却太容易,无异于饮鸩止渴。


    水壶的加热键亮起红灯,苏星回靠在流理台边,与他沉默对视。


    窗外雨打风吹,树影疯狂地舞动,如乱成一团的心跳。


    他在她安静的目光中缓缓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