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声祝贺
    今日的天气不再延续前几日的晴朗,天地上下一片灰白,暗淡一切颜色,妖风阵阵、阴云密布,像一些人的心情。


    后来一整天,祝琤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车费要回来。但他后来又这样劝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抓得太紧反而会拽断风筝线。


    而贺加白则后悔,为什么偏偏今天出门没戴耳饰。如果今天不犯懒,别说任何一只耳环,只要一枚小小的耳钉就能阻止她今天转胜为败的惨局。


    可是没有如果,更没有后悔药。


    一向随心所欲的叶仝滑进祝琤办公室,调侃道:“小姜说,你今天迟到喽。”小姜就是那位娃娃脸前台。


    “我认为员工不应该过度关注上司的私生活,前台这个位置替代性很强。”


    听听这冷冰冰的语气,就这样还能追到对面Satis+的大美女?叶仝不置可否,“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你的把柄!”


    祝琤面上依旧挂着无波无澜的表情,“拭目以待。”


    “说正事,你怎么把永德立的资料拿出看?”


    自然是发现了问题,祝琤说:“他们许总在国外有账户。”


    “在国外有账户这很正常。”叶仝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也相信祝琤的敏锐。


    祝琤把自己目前已知的消息,挑了些重点讲给叶仝听:“这的确很正常,但是账户数量多了就不正常了。”正常握有实权的老板,都不敢明目张胆以自己的名义做手脚,这些都是那位跟了许总好几年的地下情人名下的。永德立现在就好比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所以他们的动作必须要快,还要悄无声息。


    叶仝全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赞赏,自己的这位老同学还是这么的“杀人不眨眼”,“你怎么才回国就掌握了这么多情报?”


    “借助你的资源,也有我从老师那里建立的情报网。”祝琤笑意不达眼底。


    那天在庄园门口扶住醉酒的贺加贝的前一刻钟,他还在和新郎傅昱谦一起抽烟。傅昱谦度蜜月期间,他自然不会多有打扰,但消息贵精不贵多,祝琤顺藤摸瓜就知道了不少。


    汪瀚洋那里的关系也是实打实的,一位在股市沉浮多年的学长善意提醒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是现在还没有到大厦将倾那一步,手上永德立的股票分阶段陆陆续续都抛了吧……”祝琤笑着点头,但他不喜欢玩股票,他们这个行业里有规矩也并不能玩。他讨厌一切不稳定的东西,当时问贺加贝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冒险的事。


    “那永德立我就不插手了,我还是处理我手头的case。”


    “嗯。”


    叶仝走出祝琤办公室时,心中隐隐兴奋,他觉得不久之后业内会有大震荡,不理解祝琤为什么那么冷静。


    雨点斜着打在玻璃窗上,一开始只有几滴,后来愈来愈多,愈来愈密,愈来愈大,宛若天幕被撕开,水潭塌陷,原本灰白的天色变得更加黑沉,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泼天的雨幕所模糊、所取代。


    剧烈有力的雨声就像充斥着鼓点的战歌,祝琤在这种绝对纯粹的环境里感到安宁。高效工作到中午,雨势也没有转小的意思,他站起身,透过窗户向外看去,有穿着雨衣的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在园区穿梭。


    贺加贝讨厌下雨天,阴沉、雨水、狂风会让她联想到混乱、黏腻、狼狈,这些都会使她心情变差。尤其是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还撞上她亲戚到访。明明还有两天,估计是被祝琤的越界行径刺激的,天知道,上午在厕所看见内裤上那一抹红色时她的绝望。


    她吃了一颗止痛药,其实身体上并没有反映出不舒服,大抵是心理作用加上对出门社交的抵触,贺加贝觉得浑身提不起劲,中午在休息室睡了一个小时的午觉也于事无补。


    可该完成的工作还是要做,预约好的饭局推脱不掉。下午五点,贺加贝只身前往约定地点,一家人均五千的日料。


    古色古香、非常日式的装修,悲伤低沉的雅乐,身着和服、脚踩木屐的女服务员都让本就兴致不高的贺加贝心生烦躁,明明是极安静的环境。


    跟随指引,她来到指定包厢,脱下鞋摆好,走进去跪坐在榻榻米上。


    已有几位男士到场,贺加贝挂起得体的微笑,一一打过招呼。他们让她点菜,她只加了一份鹅肝手握。


    陆陆续续有人到场,贺加贝和每一位礼貌交谈,闲聊般地介绍了他们公司虚拟博主构建的计划。


    又等了近半个小时,贺加贝今日最期待见的人才姗姗来迟。是3D业内比较龙头的维多影音的副总陈维,虚拟博主的设计离不开3D技术。


    一开始大家专注菜品,聊得还算愉快。陈副总爱吃三文鱼,在场的有些早就知道,有些不知道也看出来了,大家都让出来的三文鱼,陈维亲自夹了一片,蘸好芥末和酱汁,放入贺加贝的碗中。


    传闻中都说Satis+这位女总裁冷面娇娃,手段雷霆,不依赖任何背景就站到如今高度,感情状态一直空白,连软肋也没有。


    全桌屏气凝神,心疼者无,笑话者多,最毒男人心,在场的所有男士都在看唯一的女士贺加贝的好戏。送上门的女人无趣,带刺的玫瑰折腰才有意思。


    不知是药效过了,还是应激反应,她的小腹开始隐隐作痛。生理期本就不能吃生冷的,陈维不怀好意的调笑更让她周身泛冷。


    从前和满翊一起,人们都会多少忌惮满家,基本没有为难过她们,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贺加贝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作“钱难赚,屎难吃”。她不想因为自己一个人,搞砸了整个项目,一块三文鱼而已,贺加贝闷头吞下。鱼片湿黏软腻的口感令她恶心,芥末又冲又辣,超出她的忍耐范围,贺加贝抑制不住地咳嗽,用手捂住嘴的同时,极力克制着嗓子。


    “我们贺总到底是女人,不是女强人。”酒桌上开始出现调侃,紧随其后的是哈哈大笑。


    手边递来矮酒杯,贺加贝想都没想直接喝下,入口才发现口感不对,根本不是茶水,而是清酒!


    “还是陈总会体贴女人,我们这种大老粗看贺总那样只能干着急,人家陈总已经上手替人家缓解了,哈哈哈。”


    狗屁缓解!


    刚刚还人模狗样的一群人现在通通变了脸色,贺加贝惊觉环狼虎伺。


    陈维笑眯眯地给贺加贝刚放下的酒杯倒满,复又举起自己的酒杯,极绅士地转向贺加贝,“我敬贺总一杯,女中豪杰!”


    贺加贝只得承下,喝了第二杯。


    “贺总不敬敬方博士?”陈维又给她斟满了。


    有人补充:“方老师可是业界大牛,培养出多少科技人才,你们现在做的那个什么虚拟玩偶肯定有他的一份功劳。”


    去你的虚拟玩偶!是虚拟博主!就再喝最后一杯,贺加贝想,毕竟这位方老师好像全程表情严肃,也没说过什么垃圾话。


    精致的下巴微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贺加贝站起身,“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去洗手间不是借口,的确是换卫生巾。清酒她喝的次数并不多,她不喜欢那种稠厚的口感,而且极易醉人。贺加贝起身时,要不是极力撑住墙壁,她一定会摔倒。


    走出洗手间之前,贺加贝给祝琤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了日料店的详细地址。极端环境下,她第一个想到的求助者还是他。


    这不是她分手后第一次触碰这个号码。


    在美国的第二年,远近的同学朋友都来给贺加贝庆祝生日,喧嚣散尽,她还是想他。


    盯着通讯录上这个反反复复被删去又填回来的号码,贺加贝想,今天是她生日,就放纵这么一回。她按下通话键,没过两秒对面就接了,没有字句,没有问候语,没有歇斯底里,有的是经久不息的沉默和叹息,如若不是祝琤那边的猎猎们风声,贺加贝会以为自己没有拨出去,就这样维持了十多秒,她挂断了电话。


    北京的风吹到了波士顿,在荒原上燃起微末的火苗,贺加贝靠一通无言的通话迎接她的二十二岁。


    回到包厢坐下,贺加贝再次成为焦点。


    “听说贺总酒量很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我敬你。”


    还要喝?!


    在贺加贝犹豫的那一秒里,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恨死了”。


    贺加贝和桌上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然后按下屏幕上的绿色接听键,“喂。”


    “你又搞什么?”祝琤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


    贺加贝心一横,软着嗓子,努力回忆少女时期自己是怎样撒娇的,“老公,快来接我~”


    操!


    听筒里的一位男士和听筒外的很多位男士,都对贺加贝的魅惑有了新的认知。


    祝琤冷静下来,又问她:“你又喝酒了?”


    “你要是不想来就算了,一会结束了,陈总应该会安排车送我回去的。对吧,陈总?”贺加贝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自然是低眉看向陈维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贺加贝只是为了脱身,谎造了一个“老公”时,她的“老公”真的出现了。


    长身玉立的一个人滑开包厢的门,发梢还沾着水,眉眼含冰地扫了一桌人,只丢下一句:“我是贺加贝老公,我来接她回家。”


    随后,大步走向她,长臂揽住她的细腰,扶住贺加贝,笔挺着走出去。


    走到门口,祝琤将人打横抱起,让服务生帮忙把伞撑开,他抱着贺加贝不好拿,好在她意识还清醒,自己接过伞举着。巨大的长柄伞被喝醉的人握得歪歪斜斜,雨丝斜飞,有些落在她脸上,贺加贝的浅色瞳仁在日料店门口明黄灯光的映衬下,像某种珍贵稀有的琥珀,那一双盛满醉意的双眼勾魂摄魄。祝琤在心里问,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非常诱人?


    祝琤把人抱上车,还是老位置。即便非常想问清楚她为什么喊自己过来,又为什么称呼他为老公,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一个好时机。


    刚刚那个场景,他猜也猜个大半了。非常巧,刚刚距离贺加贝最近的那位维多的陈副总,就是他正在调查的永德立许总的妻舅,蛇鼠一窝,全是败类。


    这些人通通跑不掉,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贺加贝。她身子在发抖,和之前一样,祝琤脱下自己的外套,替她搭好。贺加贝比喝到不省人事那天还低靡,像一株开到颓败的花,被冷雨打落,沾惹泥土腥气。


    车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车外凶险,春雨不停歇;车内安全、温暖、干燥。雨倒是比之前小了,淅淅沥沥,落在车上,形成闷闷的声响。


    祝琤绕开自己想知道的话题,换一种锋利的态度去刺激身旁了无生气的人——


    “贺加贝,你现在怎么变成一个酒鬼了?”


    空气凝滞。


    “贺加贝,你怎么一喝酒就让我来接你?”


    没有回答。


    “贺加贝,你知不知道你又欠我一次车费?”


    还是寂静。


    祝琤没再问了,他改用等待策略。这么多年,他在等待中学会等待,在耐心里培养耐心,他相信他可以等到。如果等不到,只是这样陪着她也挺好。


    不知静默了多久,副驾驶上的人出声了。


    “祝琤,我讨厌下雨天……”贺加贝嗓子里像含了棉絮,无力地说:“我讨厌下雨天啊!”满腔满腹的委屈。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讨厌下雨天的人,眼泪像雨水一样簌簌落下,源源不止。


    祝琤解开安全带,“唰”地一下将座椅调至最后,把人从副驾驶抱到自己的腿上。侧坐在祝琤身上的贺加贝,被紧紧地合进他的胸膛。


    贺加贝听到身边人那颗炽热心脏在剧烈跳动,祝琤感受到她无声的眼泪将他的衬衣打湿,明明是滚烫地流出来的,为什么贴到他皮肤时就是冰凉的?


    “我记得你讨厌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