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昏沉
    苏栖禾是被抬回秦王府的,全程双目紧闭,意识昏沉。


    利刃伤及经脉,又耽误了救治时间,导致她实在流了太多的血,就连见多识广的刑部众人都忍不住咋舌。


    李嬷嬷带着丫鬟们候在王府的偏殿外,得了命令要上车把人接下来,可进了车厢后,当场就是一愣。


    出门的时候是打扮齐整的漂亮姑娘,怎么不出两个时辰,回来就成了这幅尊容?


    而且她昏迷着躺在这里,那是谁把她抱上车的?


    刚要问南风发生了什么,突然又见江寻澈脸色阴沉,明明坐在车厢的另一边,袖口内侧却沾着血。


    对上王爷冷冰冰的视线,嬷嬷赶紧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把苏栖禾打横抄起来,一路带进了屋。


    宫中御医闻讯赶来,亲自上手止血,李嬷嬷半抱着将她护在床上,丫鬟们在旁帮着擦洗包扎,一时间房间里有些纷乱。


    江寻澈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没有走进屋内,也没有退出去,视线径直落在苏栖禾身上。


    女孩的身条软如绸缎,裙衫殷红,脸色雪白,斜靠在老妇人的胸前,好像一只白瓷娃娃。


    精致,玲珑,摔成碎片的时候,再冷漠的人都会忍不住心疼。


    当时她在他怀里,也是这样。


    一定是因为女孩当时的神情太过痛苦,所以当他穿过屏风走到她面前时,没有细想,径直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肯定是一片震惊的眼神。


    赵镇澜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南风招呼人来帮忙的叫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秦王殿下没去管别人,只是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将昏迷的女孩平放好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脚下后退两步,坐到了车厢最远的另一边。


    低头去看,衣袖被血染得湿透,紧紧贴在手臂上,带着余温,仿佛还留存着方才拥抱怀中人的触感。


    事实上,自从十岁之后,江寻澈再也没让其他人碰触过除手之外的皮肤。


    可现在另一个人留下的血痕如涓涓细流,从手腕一直淌到大臂内侧,激起他本能的排斥,却还有一点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战栗。


    于是一路回来,王爷的脸色越来越黑,现在站在门口依旧散发着压抑的气息,让屋内忙活的众人都不敢抬头。


    包扎完毕,苏栖禾神志恢复了一点,虽然眼睛还睁不开,但感受到了自己身处的温暖怀抱。


    她眉心微动,脸颊蹭了蹭嬷嬷的肩头,“娘......”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李嬷嬷飞快抬眼一瞟王爷的表情,放轻声音唤道:“姑娘。”


    意识朦胧间,女孩以为得到了母亲的回应,顿时心内一松,紧绷压抑的情绪有了宣泄,泪水盈盈淌出眼角。


    “娘,我好想你啊……”


    “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担心,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没有再咳过血吧,有没有好好吃药......”


    到底是受了伤的,她思绪偶尔飘忽,声调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


    下意识抬了抬手,想抱住母亲的胳膊,可不知怎地碰到了伤口,刚缠上的纱布又冒出了血。


    她呼吸一紧,仰起头发出“呜”的一声,像只受伤的小鹿。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而秦王殿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御医犹豫半天,最后小声对李嬷嬷说:“问问她疼不疼吧,看需不需要再加几分药量。”


    于是她拿出慈祥的语气,对怀中的女孩道:“姑娘,告诉娘,疼吗?”


    其实就看这受伤的情状,在场所有人都觉得答案昭然若揭,只有疼和很疼的区别。


    谁知苏栖禾轻轻蹙了一下眉,抿着嘴唇,睫毛忽闪,沉默了片刻。


    犹豫之后,她微微扬起唇角,扯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不疼。”


    “娘,别担心。忧虑太多,对你的身体不好......”


    又有一股血从伤口里涌出,苏栖禾将脸埋进母亲怀里,小声重复了一遍:“所以,我不疼。”


    众人的脑中都炸响了“轰”地一声。


    或许报喜不报忧是每个做子女的人都干过的事,但流了这么多血,意识都模糊成这个样子,却依旧不敢喊疼,这是怎样的可怜?


    李嬷嬷鼻尖一酸,哽咽着抱紧了女孩,其他人也都面露动容。


    江寻澈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下意识低头瞟了一眼,自己袖口内侧的血迹斑驳,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


    -


    在秦王府最好的药物和照料下,苏栖禾依旧昏睡了一天多。


    身子沉得像灌了铅,僵硬地倒在床上,思绪也被打散,飘忽不定,时而保持片刻的清醒,时而再次陷入朦胧的梦境。


    她在潜意识里回顾了这几天的种种,逐渐抓住了头绪,意识到,这或许是江寻澈对她的某种告诫。


    回想起临出发前,南风和自己站在偏殿的回廊里说的话。


    当时她对“平凉郡王欺世盗名、罪大恶极”的话语没有表达赞同,而是转头看向院落,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其实我——”


    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因为江寻澈出现在走廊的尽头,而且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现在想来,虽然话没说完,但已经足以让他一眼看穿苏栖禾心底的真实想法。


    那就是,她并不对朱兴抱有多少深仇大恨。


    虽然现在进了秦王府,但在内心深处,苏栖禾依旧是寄宿在寒酸的小驿馆里卖文为生、为生病的母亲筹措药费的贫寒民女。


    对她来说,每一个愿意给润笔费、关照她生意的顾客,都是赏识她的伯乐,挽救她母亲性命的贵人。


    既然是贵人,自然是怀着感激的。


    哪怕朱兴本人的言谈举止和作风她也不喜欢,但也远没有到厌恶或者仇恨的程度。


    再说了,虽然平凉郡王能得到皇帝的青眼是靠着她那首词,但若不是朱兴,《青玉案》现在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潦草的手稿集子里,压根得不到传遍京城的机会。


    所以她心态很平静,并不觉得平凉郡王得到的那些封赏是抢了自己的东西,那本就不是她配得到的。


    可秦王殿下不在乎她这些卑微的小想法,他只在乎她的纯洁无暇的忠诚。


    见苏栖禾暴露出动摇的倾向,有不忠诚的可能,他就会居高临下地施以惩戒,要她失血受伤,昏迷半日,然后刻骨铭心地记住这场教训。


    纷乱的思绪逐渐理清,半梦半醒间,脑海中出现了江寻澈那双冷峻森然的眼睛,幽黑如万丈深渊。


    早该知道,她所侍奉的殿下,是位心硬如铁、冷血无情的人。


    昏迷的女孩思绪飘忽,而与此同时,江寻澈屏退了众人,正独自守在床边。


    他泡了一壶茶,不喝,只是倒在杯中,看水面蒸腾出氤氲的香气,再随着时间逐渐冷却。


    数完三次茶凉,便又过了一个时辰。


    这是他独有的计算时间的方式。


    面前的白瓷娃娃被包了几层纱布,安静地平躺着。


    按照大夫的说法,她的神志已经逐渐恢复,思绪也偶有波动,应该是快要醒来了。


    大概是朦胧中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女孩突然微微皱起眉,抿着唇,看上去不太好受。


    王爷的眼神落在她蹙起的眉心间,停顿了片刻。


    可以说他讨厌别人当着他的面皱眉,也可以说他觉得痛苦不利于病人恢复,恢复得慢就会耽误她继续为他做事。


    也可以说,就是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总之,江寻澈缓缓抬起手,指尖轻点,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承认的温柔动作,抚平了她的眉眼。


    女孩睫毛轻颤,卷翘的末端轻轻触及他的掌心,带来一点细微的痒意。


    他没有将手移开。


    突然,苏栖禾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昏沉中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刚才一直占据脑海的人,她吓了一跳,恍惚慌神间,忘记收敛最真实的情绪。


    于是坐在床边的人清晰地看见她的眸中,有畏惧,有疏离,也有一丝非常非常轻微的怨气。


    她是多单纯卑微的人,甚至丝毫不怨那个拿她的词作去沽名钓誉的朱兴,却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江寻澈仿佛被刺扎了一下,飞快地收回了手,脸色也冷下来。


    苏栖禾回过神,彻底清醒,赶紧垂下睫毛要行礼:“殿下。”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努力撑着想坐起来,可本就羸弱的身体现在更加虚弱,根本使不上力气。


    王爷冷眼看着她挣扎,完全无动于衷。


    他从床边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声线凉薄刺骨,居高临下:“既然醒了,就可以做事了。”


    “半个时辰之后,南风会去书房告诉你具体的任务。”


    她愣了愣,感觉王爷的态度比自己受伤前还要淡漠恶化,不明就里,只能顺从道:“是。”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离开了,全程都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确实如她方才所想的那样冷血无情。


    如果不是为了要命令她去完成任务,他绝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出现在这里吧。


    苏栖禾手一松,倒回床上,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


    忽然回忆起醒来看到的第一幕,似乎是江寻澈坐在床边,伸出一只手,动作轻缓地点在她的眉心,眼神一点寒意都没有,甚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柔和。


    她低下头想,肯定是自己受伤太重,头晕眼花,所以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