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考验
    入府第二天的夜晚,苏栖禾写完最后一个字,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时,才骤然发现江寻澈正立在书房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他垂眸看人时,眼角自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漂亮弧度,据说是遗传自他那艳绝后宫的母妃。


    只是眼神实在冷淡漠然,让所有旖念都荡然无存,唯余些许顺着脊柱爬上来的幽深寒意。


    在他这样的视线下,苏栖禾会下意识地低头,不敢直视,产生一种所有心思都被他洞察、全身赤|裸无所遁形的错觉。


    她赶忙搁笔起身,恭敬道:“殿下。”


    江寻澈微微颔首,“写完了?”


    “回殿下,是的,写完了。”


    昨日那两叠朝臣的文稿,因为吩咐过没抄完不准休息,所以她写了整整一个通宵,手指酸疼不说,还熬出了很明显的黑眼圈。


    于是今天上午,李嬷嬷连啧几声,不假思索地取来白芷、丁香混制的凝膏,要给她涂在眼周,边涂边说你怎么能不爱惜脸呢。


    嬷嬷在宫中伺候嫔妃多年,现在也习惯性把她当成姬妾,要珍重容貌,得到王爷的欢心。


    苏栖禾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模模糊糊就被摁着化好了淡妆,换了新买的衣服,抱着写好的稿子端坐桌前,等王爷过来。


    等待的时候,她也逐渐冒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就像......新娘子精心打扮一番后,期待着郎君来看的那种心理。


    正抿唇驱散胡思乱想,一个随侍远远顺着长廊来到偏殿:“殿下吩咐,苏姑娘今日再抄这个。”


    他走进书房,把一摞新的书稿递进来。


    她一抬眸,认出这位就是前天中秋夜上,在飞云楼第九层的黑衣小厮。


    倒也印证了她的猜测:飞云楼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江寻澈为她布下的陷阱。


    但是,费了如此周章,难道就为了让她进王府来抄写书稿吗?


    她思忖无果,只听李嬷嬷在旁冷不丁开口:“殿下呢?”


    随侍躬身回道:“明日府中宴请平凉郡王,殿下正在过目宴席细节,就不过来了。”


    他们俩一来一回地对话完毕,齐齐瞥她一眼,就好像这些原因都是解释给她听的,是她在这里盼着江寻澈过来。


    苏栖禾心下一抖,赶紧垂眸提笔,准备开始干活。


    可直到她翻开这本新文集,在纸上写了好几行字,圆润玲珑的耳垂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泛红。


    在桌前坐了整整一个白天,抄写完毕的时候,秦王本人终于来到了偏殿。


    他站在桌前,随手拿起纸页,看了看她的字迹。


    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内里又带几分潇洒不俗的风骨,倒是真有几分她本人的气质。


    江寻澈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稿子。


    “你知道这是谁的文章么?”


    苏栖禾当然已经发现,不同于昨日的众人合集,今天这卷没有署名的文集,大概全都出自同一个人笔下。


    分明都是行云流水、渊博敏捷的好文章。


    可她抄完一遍,却总觉得,作者好像在尽力隐藏什么,却又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


    时而压抑遮掩,时而暗喻抒怀,就像八月十五飞云楼上那九重灯谜。


    她睫毛忽闪,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眼前人的侧脸在月光下好似一幅线条流畅的工笔画,平静而不带情绪,大概是真的在等她回答。


    “是您。”她说出口。


    画中人轻轻勾唇,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是。”


    若是连这也看不出来,便不配做他的刀。


    而接下来,这柄刀的成色还亟待观察,看它是装潢堆砌的工具,还是杀人见血的利刃。


    也就是说,能不能从幕后走到台前,要看苏栖禾自己的悟性。


    江寻澈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自己文章的议论,而是话锋一转:“明天中午,我会在府中宴请平凉郡王朱兴,你也要入席。”


    “他在买文章的时候见过你,所以,到时躲着点,别让人发现。”


    吩咐完毕,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过身朝外走去。


    临门一脚时背对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骆医士已经到彬州了。”


    李嬷嬷跟她讲过,这位骆止寒是太医院层层选拔出来的伤寒圣手,年纪轻轻就成为御医,妙手回春,誉满杏林。


    她母亲得了这位大夫的诊治,一定能够恢复健康。


    没等苏栖禾再次答谢,王爷就已经走了,徒留她仰头对着书房外的清澈月光,满心复杂纷乱,过了许久才平复了呼吸。


    -


    朱兴的祖上是为开国之君打天下的武将,战功彪炳封异姓王,荫及三世。


    到他这一代,虽然还是锦衣玉食的贵族,但内里早就堕落成不学无术的纨绔。


    入席之后,江寻澈轻飘飘地引了两句,他便开始夸夸其谈,眉飞色舞。


    “那篇《青玉案》本是我随手写的,谁知皇上竟然那么喜欢,夸了很久,还要给我加官晋爵,御赐的封赏多如流水,推都推不掉!”


    “尤其是赏了个青玉竹节杯,色泽极好,我看当今世上啊,或许只有翊泽兄那对玉壶,能在它之上。”


    翊泽二字是当朝太子的名讳,被他叫得非常亲切。


    相比之下,秦王微微一哂,用词就客气而疏离了很多:“我倒不知太子殿下有这样的东西。”


    谨遵昨夜王爷的嘱咐,苏栖禾坐在末席,全程不敢抬头。


    只是这两人的对话,她越听,越觉出不对来。


    到底逐字抄写过朝中重臣们的奏疏政论,她知道秦王与太子虽是手足,却并不怎么和睦。


    两人都曾被冠上“结党营私”这种尖锐评价,只是大多数摩擦和纷争都还在水面之下,没有摆上明面而已。


    这种背景下,平凉郡王却如此跳脱,在秦王府上公然吹捧和亲近太子,不知是愚蠢还是挑衅。


    宴席将散,朱兴酒足饭饱,志得意满,乐呵呵地一挥手,送上来两位轻纱覆体、婀娜妖娆的女子。


    “我看寻澈兄身旁一直没有可心的人儿,特意选了一对漂亮舞姬,别的不说,至少能暖个床,寻澈兄可莫要嫌弃。”


    这话说得没办法当面拒绝,只能收下。


    苏栖禾下意识抬头看向上座,却发现江寻澈也正在看她。两人的视线险些凌空相撞,王爷漆黑莫测的瞳孔里,隐隐带着点玩味。


    她赶紧垂下睫毛,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


    宴席散后,她回到偏殿小书房,等着殿下发出今日的任务。不知是不是还要抄写什么东西,可以先准备好笔墨纸砚。


    磨墨的时候,她定神看着砚台里流淌的浓黑,心绪又飘回了方才的场景。


    其实有点想不明白,江寻澈为何要设宴专请平凉郡王上门。


    除了几句轻慢的话语和塞过来的麻烦,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秦王殿下可不是做事轻怠的人,此举一定有他更深一层、无人得知的筹谋。


    笔墨都准备好时,王爷的随侍也刚好找过来,可这次却不是让她写什么东西,而是:“殿下请苏姑娘即刻到中堂厅。”


    她呼吸一凝,莫名有些紧张,朦胧地感觉到,前面有不平常的事在等着。


    江寻澈坐在厅内上首,正喝着茶。


    大概在他这个地位,一举一动的仪态都浸润了贵气,所以就连手指托住白瓷杯的动作都透出从容不凡,让人不敢仰头直视。


    “苏栖禾。”他念出她的名字。


    “你在府中两日,都做了什么?”


    她被随侍带到厅中央,垂眸行礼,“回殿下,奉您指示,抄写了一些书稿。”


    王爷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只是抄写,并无任何用途。”


    “但是王府中从不养闲人。”


    这是什么意思,中规中矩地执行了命令,却要赶她走?


    四下静寂,可在场的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片疑惑。


    闻讯赶来的李嬷嬷站在角落里,眉毛挑得老高,和管家连使两个眼色,而管家回了个口型,说他也不知道。


    其余的随侍和丫鬟仆从就更不解了。


    谁能想到,这位苏姑娘进府还没两天,就不知怎地,被殿下当众发难。


    难不成与中午新送来的那对舞姬有关?


    可联想到王爷过去从未让人靠近过枕畔,众人又都觉得不太可能。


    唯有苏栖禾笔直地立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倒不是说她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是出于脑海中最基本的推测。


    从程誉找到她的那一天算起,江寻澈布下了一个不小的局,才把她带进王府。


    进府这两日,又让她逐字手抄朝廷高官甚至是王爷自己的文章,虽然确实无用,但那里面有不少党争权斗的秘辛,是凡俗百姓不该知道的。


    若他对她没有所图,断不会浪费这些功夫。


    何况今日的午宴也很反常,既然不希望她被平凉郡王认出来,那为何还特别嘱咐,要让她陪席,听朱兴大放厥词?


    因此,眼下这场戏,大概又是一个考验。


    王府不养闲人,所以要想留下,得猜出江寻澈想让她干什么。


    他到底是为何而要她?


    苏栖禾垂眸思忖,脑内回想着抄写过的文章,朝堂之上的暗涌。


    其实秦王殿下把自己的情绪和谋求掩藏得极深,能骗过包括当今圣上在内的世人。


    但不知为何,她总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


    就像中秋当晚,她凭着心中感觉,就能猜出他的九道灯谜一样。


    思绪一凝,女孩缓缓抬起眼睛。


    王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对视之中,她第一次看清了他黑如墨玉的瞳孔。


    苏栖禾立在王府大厅的正中央,深吸一口气,而后在众人震惊的视线里,飘然下拜。


    “禀秦王殿下,平凉郡王呈给皇上的那首《青玉案》实是臣女所作,不知为何被他所盗用。”


    “臣女愿意提供原稿并当面指证,只求......殿下能还臣女一个公道。”


    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苏栖禾也是在赌。


    不是赌江寻澈对她的态度,而是赌他眼中有一条自己的前路,而朱兴是路上需要扫除的障碍之一。


    请他赴宴绝不是为了拉近关系,只是为后面的出手搅局做铺垫。


    而她自己,碰巧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能给平凉郡王找些麻烦的把柄。


    他可以利用这个把柄,治平凉郡王的罪。


    这是苏栖禾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用途”。


    也是她第一次用行动向秦王殿下证明,她能察觉到他的野心,并愿意为之而努力,甚至牺牲。


    江寻澈从桌边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前,指尖轻轻擦过少女娇嫩的皮肤,环住下颌,抬起了她的脸庞。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落在她耳边: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