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
    这人必然不是桑邑。


    但也可能是别的不速之客。


    她心中思绪翻飞,持剑静待对方狡辩。


    但对方不说话。


    之后,竟转身纵轻功走了。


    林婵不清楚她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让她一走了之,当下紧追不舍。


    林婵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会武功,所以也不能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旦身份暴露……


    嗯?


    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呵,别想了。


    别说金盆洗手,就是天山雪莲洗手都没用,老老实实在正玄派做一辈子掌门了事。


    只要仇敌能知道你的身份,只要仇人能知道你身在何方,那就永远杜绝不了江湖纷争——仇敌可不会管你有没有金盆洗手。


    现在她终于可以把门派交给大徒弟,自己回来做点生意,在南方游山玩水,必不能泄露身份、前功尽弃。


    那姑娘的轻功看不出是什么门派,可极为高明,不像是北方武林的路数。


    北方不论正邪,数得上的高手,都被她送过拜访贴。


    这其实就是礼貌的“战帖”。


    打着拜访的名义,顺便“踢馆”,以免撕破脸——不仅仅是正玄派,从前别的门派收了武学天才做弟子,也都曾这么干过。


    林婵猜测,或许这姑娘是南方的某位宗师。


    南方出名的几位宗师级高手,她虽没有交过手,但也早有耳闻。但是南方卧虎藏龙,许多武林高手隐居山野、名声不显。


    据说师父当年在南疆,认识了一位酒友。对方在小镇中打鱼为生。还曾经因为卖鱼和当地的渔霸打了好几次,每次都打得人仰马翻,在地上滚作一团、你掐我脖子我扒你裤子。


    然而大家眼中身强体壮的倔老头,竟然是一个宗师级高手。


    由此可见,南方的武林人奇侠怪邪众多,不可常理度之。


    那位姑娘飞出庭院,一会儿飞上屋顶,一会儿转入小巷子,左穿右插。


    林婵心中警惕。


    前方是否有人埋伏?


    她目不能视,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


    然而对方却避开了有人居住的庭院,来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弃居所。


    空旷,寂静,还有久无人居的尘土味儿。


    林婵耳听八方——没有埋伏。


    只有彼此。


    林婵负剑而立,以静制动。


    对面的裙装姑娘先出招了。


    林婵处于守势。


    林婵思索,面前之人夜闯民居、来历不明,最好是擒下好好盘问。


    但因确定对方不是桑邑,林婵杀气已散。


    然而她不知——对面之人此刻反而心生杀机,心中判了她“深夜埋伏心上人闺阁外”之罪,欲一剑封喉。


    两个人都做贼心虚、不想泄露身份,不敢发出声音,默契地闭口不言。


    换了别人,误会既深,无法言语沟通,再这么一交手,打起来之后火气越来越大,到最后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然而今夜交手的是她们。


    一个是正派中心思缜密之人,一个是穿越而来的性情中人。


    不能说话?


    招式就是她们的语言。


    林婵的武功,是传自正玄派大长老。


    大长老收她为徒的时候,早已经年近花甲,教过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惜全都遭遇不测。他既善于教徒,又善于钻研武学,好不容易得了个天才关门弟子,自然拿出全部的本事来培养这唯一的弟子。


    林婵原本资质就高,又有世间少有的老牌宗师手把手来教,偏偏性情沉稳专注,练功时一心一意、事半功倍。和江秋洵这个杀手楼养蛊逼出来的邪派宗师打起来,竟是旗鼓相当。


    只是剑路不同。


    对方剑法奇妙诡异,以攻代守。


    林婵是有名的“君子之剑”,行剑春风化雨,招式沉稳、以正压邪。


    对方的剑招带着火气,剑法刁钻,连攻三招。


    如果剑可以说话,那一定是骄纵的语气。


    林婵避开锋芒,纵容对方先出招,算是因之前偷袭而礼让。


    三招之后,反守为攻。


    在北方,她和正派的同级宗师级高手们都曾交过手,却从未这般恰到好处、酣畅淋漓。


    眼前之人出招不走寻常路,每一次出剑都出其不意,却又不乏意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


    想来应是这位姑娘自创?


    对方从一开始的步步紧逼,逐渐变得平和洒脱。


    不多时,二人都摸清楚了对方展示出的大致实力。


    她们功力旗鼓相当、招式各有千秋,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分出胜负了。


    既然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样打下去并没有意义。


    换个时间地点,大可以享受比武切磋的乐趣。


    但今夜不行。


    林婵也放心不下北苑。今夜城东异动,十有八九与桑邑有关,不可掉以轻心。


    真是巧了!


    眼前这位姑娘似乎也有意休战。


    于是,二人在刻意拉开距离的一招之后,不约而同地一起停下攻击。


    这就是点到为止了。


    二人静立片刻,默契收剑,分别离开了此地。


    林婵来的时候,是追着江秋洵一路去的。


    她能记下一路途经的景物形状,也能原路返回。


    但她辨别不了方向。


    所以她回来的时候,只能原路返回。


    而江秋洵抄近路,比她先一步到北苑,不但在她的窗外转了一圈儿、完剑归李,还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了新衣、擦了香露。


    等林婵到北苑时,江秋洵早就结束了一切可能无意中泄露身份的举动。


    ……


    林婵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立于屋顶,静心听音,闻风辨识。


    周围几个小院的动静尽瞬间收于耳中。


    西南方向江秋洵的小院,江秋洵屋中有沐浴的水声,屋外有两个耳熟的呼吸声。


    院中没有可疑之人。


    林婵放下了心,让昭节叫了热水沐浴。


    而在她沐浴之时,江秋洵在房中选定了发簪,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去,把门外的暗哨给惊醒了。见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主上的住处,只能暗中跟上。


    江秋洵本来的打算是敲开小院的门,以给东家守夜的名义进去。这些天以来,她打着报恩的旗号做的事太多了,在林婵的纵容之下,众人习以为常。半夜主动来守夜,想必也算不上出格?


    谁知到了主院,主屋一如之前暗黑无光,但旁边的耳房里却点了烛灯。林昭节则站在耳房外一边守着房门一边打着哈欠。


    耳房中偶有水声传出,应是林婵在沐浴。


    江秋洵笑意盈盈上前。


    没等她走近,林昭节就发现了她,上前问道:“江姑娘?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江秋洵满面愁容,道:“我睡不着。我那院子就我一个,黑灯瞎火地让人害怕,想着过来给阿婵守夜,心里踏实些。”


    言下之意,不让她守夜就是对她的残忍。


    耿直姑娘林昭节道:“主上休息时不喜外人靠近。你若是害怕,便来西屋和我一起睡吧。只是今夜只能先打地铺。”


    江秋洵:“……呵呵,不必了。”


    江秋洵上前两步,朝亮光的耳房走去。林昭节侧身拦住她,道:“主上正在沐怡,江姑娘请回吧。”


    敲了敲耳房紧闭的房门,轻声喊道:“阿婵,我可以进去吗?”


    林昭节挡着她,道:“主上沐浴时,不喜打扰,任何人都不见。江姑娘若有事,可到书房中休息等候。”


    主院预留的书房里空着,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成了临时会客厅。今天傍晚,林婵和林昭节就是在书房召见了繁州城的众位掌柜。


    江秋洵挽起耳前掉落的鬓发与耳后,眼眸低垂,幽幽道:“阿婵沐浴,我正巧睡不着,想着给阿婵搓搓背。我受阿婵庇护,若连这些小事都不能做,心下难安。”


    林昭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完。


    这话总觉得有些耳熟。


    哦对了。大概六七年前吧,有一位秀才郎君家中货物因走水被毁,欠下大笔债务,主上惜财,低息借了一笔货款给他。那人来枣城还钱,刚好隔着帷帽见了主上一面。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从此以报恩之名守在枣城,各种纠缠。


    当年那人说话的论调,便和江秋洵极为相似。只是那人说话文绉绉的,有着感念身世凄苦的文弱。


    他来商号向主上呈情时,言语真挚,看起来十分令人同情,又因才华出众,善谈风花雪月、春诗秋词,引得众多姑娘为之催泪。但在林昭节这里,总觉腻烦。


    当年主上两边公事繁忙,还被他骚扰了两次。之后没多久就在一次夜游后被主上的爱慕者找人套了麻袋打断了腿,还破了相,从此无缘科考。


    江姑娘则不同。


    她说话一点儿也不真挚,同样一个借口这几天已经翻来覆去用了无数次,以至于连林昭节这样迟钝的姑娘都看得出来她是在找借口讨好接近主上。


    可她言笑晏晏,喜玩笑而不越矩,一点儿也不令人反感。


    主上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所以对她这般放任?


    不过这不是林昭节能置喙的。


    主上决定的事,一向不容更改。别看主上平时言辞温和、有礼有节,令人如沐春风,但其实她外圆内方,行事霸道得很。


    主上接手前任掌门师叔的位置、担任正玄派门主以后,在门中说一不二。她会听别人的建议,可那些反对她的人反而会被她说服。阳奉阴违、不听号令者,都逐渐在门中失去话语权。


    在武林中,她更是力压北方正邪两道,人送“止风剑”的绰号。


    除了那痴心妄想的秀才,倒还没有别的郎君再来放肆,也没有姑娘敢如此孟浪的表忠心、乞求依附。


    并非那些官宦子弟和富商豪绅们绅士,而是林婵在朝中也一样强势。


    林婵还年轻时,产业越来越大,曾有许多权贵富商妄图用旁门左道的手段侵吞商号产业。然而林婵不仅仅是个商人,作为“林止风”的她不但和军中许多将领相交莫逆,还曾多次保护皇室,击退草原等势力派来刺客的暗杀。


    是以,那些针对她的势力,明里暗里被各方势力打压,包括但不限于并不限于兵部、刑部,和一向清贵被宗室把持的礼部。


    久而久之,大家都隐约明白了正泰商号有着不可说的深厚背景。众人谈及正泰商号,无不讳莫如深。


    是以这么多年来,江秋洵还是第二个能在主上面前放肆纠缠的人。


    第一个,姓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