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清谈
    马车行至王家的朱紫大门前,叶江沅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她脖子上包着浅浅一层白纱,白衣上血迹斑斑,被泪水晕染开来,恰似赤蝶蹁跹于身前,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如此见人,不算失礼。


    只是眼睛红肿得厉害,她抬起一条手臂,手背轻敷其上,泪珠清亮,滑落尖尖下颌,冷得像冰,身上又生出半只浅红蝶翅来。


    “对不住,刚刚我太激动了,吓到你了。”她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你肯放我离开,谢谢。”


    谢谢他肯和离,给她留下最后的自尊,让她不用再回顾,那么难堪的过往。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他只是被动承受着她的怒火,承受这场无妄之灾。


    他做的最让人恼火的事,就是不爱她,不在意她罢了。


    但这不是他的错。


    没人规定爱是双向的,她孤独了两辈子,从来都知道。


    “湘湘,和离的事,我们再商量一下好不好?”谢衍抬眸看向她,声音艰涩,“是因为叶洪吗?你不是说,你也……”


    “不是,他该死。你做的没错。换做是我,有这一石二鸟之计,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实施。”叶江沅摇摇头,指尖抹去眼角的泪珠,“至于和离,没什么好商量的。我不想也不能,再错下去了。”


    爱憎恶,恨离别,求不得,众生皆苦。


    重活一世,她娇气了不少,不愿再在谢衍这汪苦海里沉沦。


    因为爱他,她失了本心,有了忧怖,生了念想,会因为他的见死不救,歇斯底里,面目狰狞。


    这一点都不像她。


    她不是这样的。


    她前世受折磨时,想象过来世的她,会是个菩萨般的好姑娘,渡人也渡己。


    可遇到他后,她却将自己囚禁在回忆之中,难以自拔。


    这一点都不好。


    他是她的五石散,致幻又上瘾,会让人移了性情,变得不像自己。


    实在是沾染不得,她只能逃离。


    见谢衍还要说话,叶江沅摆摆手,起身要走,“大人,下车吧,别耽误办案。”


    手臂被拉扯过去,谢衍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握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湘湘,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现在的她,冷静得过分,就像苍穹下高飞的纸鸢,看着稳当,手一松,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想松手,也不能松手。


    “你没错,何谈原谅一说?行之,你说笑了。”叶江沅任由他抱着,表情木然,“谢大人,我们该走了。”


    握着她手臂的手缓缓放开,叶江沅毫不犹豫推门离开,低了身子跟在谢衍身后,向王家大门走去。


    没纳拜贴,不请自来,本来是极其失礼的事,但见到来人是谢家世子,小厮还是忙不迭跑进去,向主人禀报。


    “我们主人如今正在清谈,还请谢世子随小的来吧。”过了一会儿,小厮快步跑了回来,对着谢衍做了个请的手势。


    穿过流水淙淙的白石桥,眼前便是一处宽广空地,背靠青山,周边怪石耸立,松竹掩映,极其富有野趣。


    拾阶而上,入眼是星罗棋布的棋盘井格,雕刻于广阔的平台之上,纵横捭阖。


    耳边风声水声流转,鼻间嗅得草木清香,一派风雅景象。


    一个中年男人跪坐于主位,他身着藏蓝得罗,长须长髯,乌发中夹杂着几丝花白,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手执一柄白玉柄拂尘。


    他应当就是如今的王家家主,法号兀一真人的王琦了。


    敛了袍袖,谢衍拱手作揖,端的是世家严整礼仪,王琦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王琦下首还左右共坐着三四个人,也穿着道袍,手执麈尘,见到谢衍后,纷纷起身行礼。


    一一见过后,有婢女布置好坐具和桌具,摆上酒水,谢衍落座,几人随即继续讨论。


    讨论内容大体不离老庄玄学,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佛学,众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叶江沅听得发晕,跪坐于谢衍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膝盖被棋盘线硌得生疼,她偷偷向右挪了挪,才觉得舒服了些。


    听了半天,也不见谢衍开口说明来意,叶江沅拽拽他的衣摆,用眼神示意他开口。


    这石板地好硬,她的膝盖快疼死了。


    谢衍伸手拍拍她,示意她少安毋躁,掌心刚一碰上她发凉的手背,她就像触了电一般缩回了手,低下头,神色不明。


    见她如此抵触自己,谢衍喉头发紧,眼中黯淡无光,刚要开口与她解释,就听到一声怒喝自对面传来。


    “不过是个低贱的庶族,竟然敢对世家的郎君如此磋磨!这世道真是颠倒无常,天理何在?”那人断喝一声,手中的拂尘落进酒杯,沾了酒液也浑然不知。


    “世侄,受那等小人诬陷,你受苦了。”随即,他的目光转向谢衍,一脸同情,“还请满饮此杯,权当世叔为你接风洗尘了。”


    若是从前,就算谢家嫡子真杀了个把庶族,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些命如草芥的玩意儿,也值得将芝兰玉树的世家子送进死牢?


    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简直荒谬!


    谢衍并没有答话,执杯起身,饮尽酒液后,从容坐下,眼神却下意识扫过叶江沅,心中担忧。


    她是不是又生气了?


    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叶江沅低头暗忖,从两人的互动来看,他口中那个“低贱的庶族”,就是齐盛了。


    不得不说,谢衍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巧妙,不仅搭上睿王这条大船,还勾起了这些世家心中,一直压抑着的怒气。


    毕竟齐盛连谢家的世子都能诬陷,将人送进死牢,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他们中的谁?


    齐盛此举,就像一把刀悬在众人头上,令人更加恐惧于他。


    恐惧的背后,是愤怒。


    而怒火积攒多了,足以烧毁一切。


    要不是她也身在局中,是一枚棋子,她真想给谢衍比个大拇指,真心实意的那种。


    这个局确实高明。


    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只可惜,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根本不够格参与进去。


    心中悲哀,叶江沅把头低得更甚,指尖扣紧衣摆,微微向后退了一点。


    还是离他远一点吧,她玩不过他的。


    “来人,把九合仙丹呈上来。”话说的太多,王琦的声音略微沙哑,轻呷一口酒,开口道。


    不一会儿,就有侍女鱼贯而入,端着托盘,袅袅婷婷地走到众人面前,将白玉镶金描鱼纹的锦盒放到桌边,素手轻揭,露出里面褐中带红的丹药来。


    所谓九合仙丹,其实就是丹砂与水银,在高温下多次转化,反复折腾,搞出的结晶物。


    据古籍记载,吃了此物之后,就可以成仙。


    但从它的成分来看,吃下去后,哪里会得道成仙?分明就是将人毒死了以后,再安一个成仙的名头罢了。


    看到眼前的丹药,叶江沅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衣摆的指节,攥得发白。


    谢衍他又要以身试毒了吗?